“为什么？”虽然顺口这么问，但杨羽其实并没有真的想追究这个问题，只是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现在是中午，而且又有自称法师的李小白在身边，他明知缈缈不会出现，但心底还是渴望能再见到那一抹素白的倩影。
李小白也没在意他的神色，只是一面随手翻看他书架上的书一面道：“所谓老而不死是为妖。不要说人啦动物植物这些生灵，就算只是一个器具、一本书、一块石头，年代一久，也会滋生精魅。尤其是人类经常用的，沾染着人的情绪，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就格外容易。”她回头来看杨羽一眼，“这里现在倒没什么妖气，也许，它已经不在这里了。”
杨羽蓦地抬起眼来：“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在了啊！”李小白淡淡地回答。
杨羽皱了下眉：“可是，缈缈她是颜如玉，不出现也只能回书里去吧？”
李小白顺手又抽出本书来，翻了翻：“那么，缈缈小姐有没有告诉你，她家是哪本书？”
杨羽一时语塞，他不知道。缈缈还真的从来没有跟他提过，来去也只是一阵云雾。他不是没找过，但始终未果。说到底，他也不知所谓的颜如玉到底是什么，何况自己家里并没有任何一本书上有类似缈缈的人物。
于是李小白耸耸肩，道：“你所有的书都在这里了？”
杨羽起身又从床下拖出两个大纸箱来。
李小白不由惊叹了一声：“杨老师你的书还真是多呢。”然后她便伸手把他箱子里所有的书都倒了出来，堆在地上。
“小心……”杨羽忍不住叫了一声，但想李小白只是在帮他找缈缈，责备的话也不太好说出口。
“抱歉，一本本拿出来实在太费时了。”李小白这么说着，竟然又向那一堆书双手合十地道了个歉，然后蹲在那里挑挑拣拣。
真是个奇怪的女生，杨羽想。
“应该就是这本了吧。”李小白说着，把手里的书递给杨羽。
那是一本老旧的线装书，封面已经损坏，看不清书名。这本书不是杨羽的，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拿在手里翻了翻，是本文言传奇类小说，大多是一些风月场的故事，像苏小小、霍小玉、杜十娘、敫桂英之类。
联想起缈缈之前唱的歌，杨羽不由得皱了眉，问：“你怎么知道？”
李小白翻到最后一页，书页的空白处，有人写了一句话——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
对照着这书里的故事，这句话的确算是总结。本为端正秀气的蝇头小楷，但最后几个字却有些虚浮凌乱，像是写的人已经无力握笔一般。而那行字下面，有一些暗褐色的污迹，虽然早已干了，但却并不难推断，那是一口喷上去的血。
当然，这些只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表象，让李小白确定是这本书的是它书页之间萦绕着的一缕淡淡的黑气。
杨羽看着那句话，脸色不由得有些发白。他当然看不见那缕黑气，但他认得这个字迹的确是缈缈的。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应该要相信谁，事情发展到现在，杨羽的心情愈加复杂。
李小白显然并没有要骗他的理由，不管之前缈缈有没有对他说谎，她昨天晚上的确是在他面前演了场戏，骗了他。
也许他应该觉得受伤或者后怕什么的，但他却并没有这样的情绪。纷乱的思绪平静之后，他只是觉得悲哀，为书中被负心人伤害背叛的女子，为因为这些故事而伤怀怨恨的缈缈，为那些被缈缈伤害的人……杨羽合上手里的书，长长叹了口气。
李小白已再次蹲下身去整理他的书，并问道：“杨老师你现在怎么想？”
杨羽又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缈缈再谈谈。”
不管怎么样，现在也只能算是李小白的一面之词，就算真的被骗，他也想听缈缈亲口说出来。
李小白笑了声：“唔，我也想见见这位缈缈小姐。”
“但如果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应该不会再出来了吧？”这句话一说出来，杨羽竟觉得自己心头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一想到将永远也见不到那白衣如雪的女子，他的心就莫名地揪痛起来。
李小白道：“如果它真的就此收手悔过，也算好事。但对于大部分的妖魅来说，有些事情就像毒瘾，一开始就很难停下来，既然有了前10个，必然就会有第11个。”
杨羽反射性地抬起眼，道：“在没找到她之前，我还是不相信她会是害人的妖怪。”
李小白一摊手：“在下一个受害者出现之前，我的确没有办法向你证明。除非抓到它的现行，不然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
杨羽沉吟着没说话，李小白却突然一拍手，道：“对了，这样说起来，我们倒是可以先准备一个受害者来试试看，说不定它会上钩呢。”
杨羽皱了下眉：“但你怎么知道她会找谁？”
“她喜欢的那种类型嘛，我们有一个现成的哦。”
杨羽问：“谁？”
“我家阿夜。”李小白回答。
杨羽不由一怔。
面前的女生已笑眯眯地继续说道：“阿夜他啊，手里有书的时候，也是文质彬彬、儒雅斯文的书生型美少年啊。”她顿了一下又补充，“何况，他本身就是会吸引那些东西的体质！”
“你给的名字，我真的很喜欢。”
杨羽觉得李小白和沈夙夜的关系，实在有点让人难以理解。
虽然李小白说，他们只是房东与房客以及侦探事务所的合伙人的关系，但他们之间偶尔眼神交汇流露出的却是远超过这个身份的亲密与默契。如果说他们是朋友或者情侣的话，感觉上却又很奇怪。才一提起要找人去做引妖魅出来的饵，李小白立刻就把沈夙夜推了出来，而沈夙夜居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杨羽曾私下问过他，做这种事情会不会怕。那个漂亮的少年只是推了一下眼镜，淡淡地微笑着坦然回答：“会。”
杨羽不由怔了一下，又问：“那你为什么要答应？”
沈夙夜淡淡笑道：“因为小白才是我们这家侦探事务所的老板啊！”
杨羽忍不住皱了下眉，提高了声音：“但是万一出事的话怎么办？”
沈夙夜又笑了笑，眼镜后面一双颜色比常人稍淡的眸子清澄透澈。他轻描淡写地道：“有小白嘛。”
杨羽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话也不用再说了。
缈缈再次出现，是沈夙夜去做饵的第七天。
那天晚上沈夙夜独自坐在河边的路灯下，捧着一本书，看得浑然忘我。
浓雾开始弥漫的时候，沈夙夜连头也没抬。浓雾散去，白衣长发的绝色女子款款而来。沈夙夜坐在那里，轻飘飘地又翻过一页书，目不斜视。
女子唇畔弯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声音轻柔：“先生，好定性。”
沈夙夜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伸出手来，春葱一般纤细的手指拢了拢鬓角几丝垂下来的碎发，又轻轻笑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哩，不知先生读的是什么书？”
沈夙夜没有回话，只是抬手让她看自己手里的书的封面——《IEEE计算机先驱奖》。
她略怔了一下，沈夙夜也淡淡笑了笑：“小姐，你对这个有兴趣吗？”
她抬眼看着他，眉目含情，如春水横波：“我只对像先生这样的读书人有兴趣。”
“哦？为什么？”沈夙夜淡淡地问。
她的声音愈加低柔，缓缓吟道：“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
沈夙夜又“哦”了一声，道：“难道不是因为‘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
她又是一怔，柳眉微微一挑，笑道：“先生看来不是一般人呢。”
沈夙夜推了一下眼镜，依然淡笑道：“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不过是刚巧看到了那本书而已，颇有些感伤。”
“不过是些旧故事而已，有什么好感伤的。”
“没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敫桂英情探负心郎，这些的确都是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旧故事。我只是不知道你的故事。”
她微微抿了一下唇，没有说话。于是沈夙夜继续以平和清冷的声音淡淡说道：“是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怨气，才会令你一直滞留人间，悲伤寂寞，哀恨绵绵？”
她又静了很久，才突然笑出声来：“这世上所有才子和佳人的故事都差不多，所有的书生与名妓的故事也差不多，不过是我救他于危困，他弃我于富贵而已。至于爱恨怨伤，你不在其中，又岂能明了？”
她站在那里，一身白衣无风自动，乌黑的长发亦扬向身后，那绝世容颜上的柔媚之色一点一点褪了下去，双目中碧芒闪动，是如火焰般焚烧的执念与恨意。
“说什么知书达理，说什么礼仪伦常，一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昔日那人负我，而今我负尽天下读书人又有何不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长发在身后如蛇一般乱舞，指甲暴长，似猛禽的爪子一般向沈夙夜抓下来。
“缈缈！”身后传来的一声大叫，令她的动作一滞，白衣女子缓缓回过头，便看到了杨羽的脸。她不由又是一怔，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杨羽？”
杨羽又叫了声“缈缈”，正要向这边跑来，却被趁机从白衣女子身边跑开的沈夙夜一把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