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一个想到的居然是李小白，然后自己又觉得很无稽。她不过是一个才念高一的小女生，怎么可能真的会驱鬼降妖？就算她真的会，又哪里来的机会在他衣袋里放这个？
他这边思绪未定，却见被他叫做缈缈的女子正伏在地上，辗转呻吟。
那符咒没有了衣物的阻隔，威力更盛。只见一室金光，庄严璀璨，那些石桌石凳、小楼竹林都在金光中渐渐淡去，隐隐又露出自己房间原有的摆设来。而那白衣的女子身形似乎也有了变化，竟像要变得透明一般。
她伏在地上，一双眼睛始终看着杨羽，梨花带雨，凄楚异常：“我待先生一片赤诚，苍天可见。先生竟如此……如此绝情……先生若嫌我是异类，不来便是，为何一定要致我于死地？”她的声音虽已低若游丝，却字字清晰，一字一句都是指责与控诉。
“我不是……”杨羽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想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他看一眼地上的女子，又看一眼手中的符咒，一咬牙，将那张符咒从中撕成了两半。
一室金光顿时隐去，在那现实的家具和虚幻的竹林交错的背景里，唯一发亮的，是被杨羽叫做缈缈的女子那素白的身影。
“你来兴师问罪的吗？”
周六。
李小白一大早被敲门声吵醒，没好气地打开门就吼：“吵什么啊？周末也不能睡个好觉！”
门外的沈夙夜脸色看起来比她更臭，但只是推了一下眼镜，淡淡地道：“有你的客人。”
好吧，相比只是睡眠不足被吵醒的她来说，同样睡眠不足而且还有低血压不但被吵醒还要来叫醒她的人似乎更有权利生气一点。李小白撇撇唇，决定换一个人来发火，当然最佳人选就是那个把他们吵醒的人。
但是当李小白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怒气冲冲地跑到客厅的时候，她却只能张大嘴愣在那里，半响才叫了声：“杨老师？”
坐在沙发上的那个发丝凌乱、面容憔悴的男子，可不就是杨羽？
李小白在“马上回去换衣洗漱”还是“就这样坐下来跟杨羽说话”之间考虑了几秒，最后还是杨羽那明显带着几分焦躁的表情让她选择了后者。
李小白在杨羽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问：“杨老师，你怎么会这种时候来找我？不是单纯的家访吧？”
杨羽抬起眼看着她，从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被撕成两半的符纸来放在茶几上，问：“这是你的吗？”
李小白看着那张符纸，一瞬间睡意全消：“咦？破了吗？我倒是小看了这妖孽哩。”
本来不过是想找李小白问问这符咒的事，但她一句“妖孽”竟让他胸中莫名地冒出一团火来。他咬了咬牙，呼地站起来，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求过你吗？我拜托过你吗？不要真的以为自己就是什么正义的化身，你凭什么要这样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地随意伤害他人？”
原来他不是来求助道谢的，而是来兴师问罪的。
李小白哼了一声，也呼地站起来：“就凭它是害人的妖物。你是没拜托过我，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现在你还能站在这里吼我？如果没有那张符的话……”
“小白。”一个很干净的男中音淡淡地响起来，轻轻打断了李小白的话。
李小白闭了嘴。
杨羽转过眼，看到沈夙夜正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
这少年脸上已没有半丝早先开门时的不耐烦，浅茶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唇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他一面将咖啡放在杨羽面前，一面向李小白轻轻道：“先去洗脸刷牙。”
李小白看了杨羽一眼，鼓了鼓腮帮，还是应了声，走向了卫生间。
沈夙夜抬起眼来，对杨羽微笑地说道：“杨老师，请坐。”
他的声音很轻，干净清爽，就如同清晨拂过林梢的风，有点清冷，却又叫人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所有的焦躁与不安都像是被这声音安抚了下来，杨羽也自觉有些失态，轻咳了声，抓了抓头发，坐下来。
沈夙夜又道：“杨老师看来精神也不太好，刚才没问过您就擅自泡了咖啡，要换成别的吗？”
“不，这就很好，谢谢。”杨羽连忙道，并端起咖啡杯来喝了一口。
沈夙夜只是缓缓地搅拌着自己面前的咖啡，轻轻笑道：“小白昨天夜里的工作很辛苦，所以被吵醒之后火气有点大，还请杨老师见谅。”
这少年温润如玉，沉静若水，一时间倒叫杨羽不知如何回应，半晌才讷讷地道：“哪里，也是我太心急了。”
沈夙夜点点头，起身去拿了一个文件夹，递给杨羽：“杨老师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在您怪罪小白之前请先看看这个。”
杨羽接过来打开，见第一页上面黑体的标题写着“白夜灵异档案Ｘ－113”，后面是一些人物档案，姓名、年龄、住址、照片以及……简单病历。他不由得皱了一下眉，这些人的症状都是一开始头晕乏力、身体虚弱、极度消瘦、精神异常，然后是不同程度的器官衰竭，药石无效，以至死亡。
沈夙夜在旁边又轻轻笑了笑：“杨老师有没有觉得症状很熟悉？”
杨羽一惊，不由得打断他：“这些是……”
沈夙夜微微偏了偏头，让杨羽能看到后面墙上的牌子，那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牌子，只是歪歪扭扭一排写在白纸上的大字：白夜侦探事务所。
侦探？就这两个小鬼？
李小白只是高一的学生，顶多也就十五六岁，面前的少年看起来年长一点，但绝对不超过二十。
这样两个人居然是侦探？真的是电影动漫看多了吧？
杨羽又一怔，沈夙夜已淡淡说道：“我们自然有我们的门路。杨老师您不必多问，只需知道小白是在看过这份资料之后，才给您那张护身金符的。”
杨羽低头看了一眼桌上那张变成两半的符纸，皱了一下眉，很久才忍不住分辩道：“但是，也不能确定这些人就真的和缈缈有关啊。”
“嗯。”沈夙夜点了点头，“的确是不能确定，因为这些人现在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因为精神问题不能正常对话，我们一时也很难取证。何况，就算我能找到这些人来作证，对方是妖物，他们的所见所闻也不一定会完全一样。不过，这些人有一些相同点，不知杨老师有没有注意到？”
听他这么说，杨羽再次低头去看那份档案。沈夙夜在一边说明道：“首先，受害者生活的年代虽然不一样，但病发时都是年轻男性；其次，这些人都是文质彬彬又喜欢读书的人；再次，这种病例都发生在河阳区；最后，他们病发之前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医院也查不出病因。”
“说白了，就是杨老师你这样的人！”李小白这时已洗漱完，换了平常穿的Ｔ恤衫、牛仔裤走了出来，一面没好气地瞪了杨羽一眼，一面端起沈夙夜泡的咖啡喝了一口。
杨羽看着那份档案，心头有如一团乱麻，不知要说什么，所以只能闭紧了唇。但眼前却又浮现出了那个白衣如雪的人影，她那样看着他，悲切凄楚，就算是笑，始终都像带着淡淡的哀怨，寂寞无依。
那样温柔静婉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害了这么多人？
李小白叹了口气道：“真不明白，它明明要害你，为什么老师还要维护它？”
杨羽抬起头来，急切地反驳道：“缈缈她怎么会害我，她明明……”
李小白哼了声，指着桌上的符纸：“它如果不想害你，这符怎么会变成这样？”
杨羽一时语塞。
李小白又道：“这是一张护身符，就是说，如果你没有受到什么妖魔鬼怪的攻击，它是不会有反应的。你仔细想想，它开始发光，是在你刚见到你那位缈缈小姐的时候，还是在她想做什么的时候？”
杨羽仔细地回想前一晚这张符咒发光时的情景，不由得皱了下眉。那个时候，她是想攻击他？怎么可能？
杨羽还是忍不住分辩：“缈缈她不会骗我的，她一开始就没有隐瞒她不是人的事情。”
李小白笑了笑：“她告诉你她是什么？”
虽然到现在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能理解，但杨羽仍然皱了皱眉，说出了那三个字：“颜如玉。”
“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颜如玉？”李小白又笑起来，“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我还是第一次碰上会害人的颜如玉呢。”
杨羽道：“所以，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不可能是她的。”
“我也希望我弄错了。”李小白道，“所以我只是在你口袋里放了张符，没有直接找上门去灭了它。”
杨羽一时无言。
李小白又道：“万事皆有因果，不知因缘而妄下杀手，是会遭报应的，这是我家的家训。不过呢，我的符被破了，这是事实，所以不管老师你信不信我，我都会找到它看个究竟。”
“那个……”杨羽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声，“符是我撕掉的。”
“诶？”李小白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地盯着他。
在她的注视下，杨羽竟然觉得有点窘迫，垂下眼，轻轻道：“当时缈缈的样子实在太痛苦了，所以我……”
“老师你还真有骑士精神。”李小白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符咒没了，它居然没有直接反扑？”
杨羽轻轻摇了摇头：“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就那样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
——所以他才会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吗？
李小白皱了一下眉，抬眼看看沈夙夜：“糟糕，打草惊蛇了，它要是一直躲着不出来怎么办？”
沈夙夜还没说话，杨羽先开口道：“缈缈不会害人的。”
李小白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下一个受害者吗，我们有个现成的啊。”
之后沈夙夜回房去补眠，而李小白则带杨羽去调查颜如玉的事。
杨羽虽然还是有点不忿李小白认定那些人都是缈缈害的，但却没有足够的底气来反驳她。他想，也许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跟李小白一起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还缈缈一个清白。
他们从李小白家出来，已快中午。杨羽请李小白吃了中饭，一方面是因为之前对李小白发火，自己多少有点愧疚。虽然说李小白在他身上放符咒没经过他同意，但怎么说也是一番好意。另一方面他是看李小白虽然完全没有精神，一路打着呵欠，但还是二话没说就跟他来做调查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等菜上来时，李小白已趴在桌上闭了眼，一副就要睡着的样子。
杨羽忍不住问：“你昨天晚上没睡吗？”
“唔，到凌晨才睡。”
“做什么去了？”
“收一只水鬼。”李小白闭着眼，懒懒回道，“你要知道，这些东西白天躲得好着呢，只好等到半夜。”
杨羽记起自己第一天上课时，这女生也是在睡觉，不由皱了眉：“你时常都在做这种事情？”
“嗯，你也看到我家的牌子了，有人找我们或者自己碰上了，总不能不管啊。”
想起她家墙上的那幅字，杨羽的眉皱得更厉害：“一时是美少女战士，一时是法师，一时又变成侦探，你到底在搞什么啊？你父母呢？也不管你吗？”
“我们那一家子，祖祖辈辈都是法师。”李小白笑了笑，“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或许称谓有所不同，法师啦，道士啦，祭司啦，巫者啦，通灵人啦，或者阴阳师什么的，其实从本质上来说，都差不了多少啦。我从小就学这些，我爹娘只会嫌我修行不够，除妖太少。”
听着对面一头利落的短发，穿一身普通的T恤衫牛仔裤，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小女生讲这些东西，杨羽不由得一愣，但忍不住又问：“刚刚为什么没看到你父母？出去除妖了吗？”
“他们不在这里，在月坪老家呢。”
“你还是未成年人吧？他们就放心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们家都是这样，满16岁就得自己出去历练了。何况我不是一个人啊，有阿夜呢，你刚刚也看到他了。”李小白依然懒懒地答道。
杨羽想起那个漂亮得就像秋夜里清冷的月光一般的少年，不由得睁大了眼：“他不会也是什么……那个……吧？”这句话一说出来，杨羽自己也吓了一跳。也许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离奇了，以至于他本身的世界观都不由得跟着扭曲了，居然真的能接受这世上有那些不能解释的东西。
李小白抬起眼来，看看他，笑出声来：“老师你真是的，要么就完全不信，要么就什么都觉得是那种东西。阿夜他是人啦，他叫沈夙夜，是澄空大学的学生。”
杨羽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继续睁大了眼问：“你……你们……喂，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李小白又笑了笑：“哦，官方的解释呢，就是远亲啦，表兄妹这类吧。其实我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只是我租了阿夜的房子住以及他是我的侦探事务所的合伙人这种关系而已。”
杨羽看着她，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于是李小白又补充：“说到底就是个互利关系嘛。”
杨羽皱了眉重复：“互利？”
李小白坦然道：“我喜欢看漂亮的人，而阿夜喜欢清静。”
虽然杨羽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但依然鹦鹉学舌般地重复：“喜欢清静？”
“阿夜他啊，没有灵力，不过却是最招妖魔精魅们喜欢的那种类型。”李小白道，“虽然他一直没出什么大事，但什么鬼压床啦、鬼打墙啦、莫名其妙少东西啦、课本上被写情书啦，这一类恶作剧从来就没断过。跟我在一起，这些东西就不敢搔扰他了。”
杨羽就像在听神话一样，但想想自己碰上的事情，却又不得不相信。
李小白看他不说话，又嘿嘿笑了声：“不信吗？别看我这样，就算在我们李家，我也算是几百年一见的天才呀。”
杨羽忍不住又想叹气：“这种话，应该要留给别人去说吧？”
李小白一脸不以为然：“这种事情相信的人本来就少，相信又愿意夸我的人就更少了，只好自己拿来说说喽。”
杨羽想想也是，如果他不是碰上了缈缈这件事，大概也不会相信这类事，只会当她是胡说八道吧。但是现在……杨羽暗自叹了口气，祈祷那个所谓的白夜X档案，不要真的和缈缈有关。
李小白一走进杨羽的房间就皱了一下眉。
“怎么了？”杨羽问。
“这房子真够老的，越是老旧的地方，就越容易聚集那类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