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秣兵砺马(1)
乔南当下说道:“原想向金兄借二十万两银子,后在徐州巧逢黄沙帮杨老帮主,借得他银钱六万两,如此算来,还须借用金兄十五万两银子。”金无果哈哈大笑道:“就依你原先之数,三日之内,交与兄弟你二十万两银票。此二十万两银子,权当作我金无果为扬州十日中死难之人所捐,永世不得讨还。”金泰、金衡、金华、金恒四兄弟的父母,皆死于扬州十日屠城,见状早义愤填膺,不禁为自家主人之义举击节叫好。
果然到得第三日头上,金无果已备好二十万两银票,亲手交与乔南手中。乔南和竹鱼儿又盘桓了几日,心中惦念陈总舵主约定之日,别过金家一众人之后,二人仍走水路,沿运河乘船朝北行去。这几日中,竹鱼儿日日与无花耽溺于一起,二人虽免不了争吵斗嘴,互有长短,可也自觉增添了许多乐趣,以至于到得后来,二人“形影不离”,争吵不歇,有时无花赌气疏远竹鱼儿,可时隔不久,又觉寂寞无聊,倒期冀他来“挑衅”,惹恼自己。每逢此时,竹鱼儿总是“知难而上”,如期来与无花斗嘴,惹得无花心中又恼又喜。
运河口岸临别之时,无花左看看乔南,右看看竹鱼儿,心中浑浑噩噩,实不知究竟更牵挂谁多些,只低声说道:“下次见面时,看我不收拾你们。”乔南笑而不答,竹鱼儿却朝她做个鬼脸,回道:“喂,小爷我就爱被人家收拾。那什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等着你下次收拾......不见不散......”大船渐行渐远,竹鱼儿的话断断续续,只不知无花听到没有。
船到京城之后,乔南直奔天地会总会,取了十万两银票,与竹鱼儿投宿于南城一家客栈,想着歇息一晚之后,明日便即启程赶赴鲁南。
竹鱼儿眼见得包裹中厚厚一沓银票,禁不住“财迷”心起,一张张数将下去。数完银票之后,略一合计,不多不少,正好为五十万三千两。他一生之中,何时见过如此巨财,忍不住将头枕于银票上,低声呼道:“师父,今晚枕着银票睡觉,包你做一个黄粱美梦。”乔南顾不得与他嬉闹,收拾其他行装。竹鱼儿正欲系上包裹,忽见包裹底部有一方白色丝绢,其上墨汁淋漓,绘有一幅地图,图虽粗拙,却隐约可见山水之形,间杂标有地名,忍不住问道:“师父,这一方丝绢,又是哪家姑娘所赠?上面绘有一幅地图,难道是约会地点不成?”他本意为打趣师父,博乔南一笑,岂知师父非但不笑,见了他欲拿那丝绢,厉声道:“快放下丝绢,那是我干娘遗物。”竹鱼儿悚然而惊,一只手悬于半空中,却不知如何是好。
乔南将那白丝绢收于怀中,暗忖:“干娘临去之时,曾说此丝绢上所绘地图,乃盐帮历代财物藏匿之处。按图索骥,当可寻到一笔巨财。若有朝一日军费吃紧,倒可从盐帮借用一二......”念及军备一事,他忽地想起一件事情:那便是德国传教士汤若望。乔南曾听玄烨提起过汤若望,说这个洋教士不单熟知数理、天文和神学,且还精通冶金技术及枪炮制造术,曾为前朝督造过无数枪械火炮,使得明军实力大增。清军入关后,汤若望投归清廷,被封为钦天监监正,顺治十二年(1655年)受封为通政使,晋一品,封赠三代。只是康熙登基之后,辅政大臣鳌拜欺他年幼,专权跋扈,借反对西洋学说为由,将汤若望入狱(历法案),并判凌迟处死之刑。只是判决之后第三日,恰逢京师地震,免死羁狱,一直关押于刑部大牢中,至今仍未释放。乔南暗想:若能将汤若望劫出刑部大牢,那自是最好不过,不过此事自己又不想让玄烨得知,只得凭了玄烨所赠腰牌,冒险闯入刑部大牢去,临机行事。
计议已定,他留下竹鱼儿一人在客栈中,吩咐他切记看好包裹,自己装扮做巴雅尔模样,出得客栈后,迳朝紫禁城行去。
约莫行得半个多时辰,乔南到得大理寺,抬头望见远处天安门,往西走便进入刑部大牢。从东门进入之时,守门兵士验过他递上的腰牌,认得乃皇上御赐之物,将腰牌送还与他,神情极为恭谨。见到牢头之时,乔南仍拿出腰牌,说自己奉了皇上口谕,要提审罪臣汤若望。他眼见那牢头尚有疑虑,悄声道:“皇上差卑职前来,提审汤若望,只是想探知一些天文地理疑惑,好定夺乾清宫修缮之后,是否还居于其中。此事极为机密,若让人知道了,卑职便有十颗头也被砍了。”那牢头听他说得有模有样,心下已自信了,忙陪笑道:“侍卫大人适才所言,小的半句也没听懂。”
乔南随一位牢卒入得西南角狱中,行不多时,到得关押汤若望狱室中,那牢卒想来奉了牢头之命,自行退出了狱室外。室中地上横躺了一老人,蓬头垢面,形容枯槁,只是他金发碧眼,鼻梁高耸,相貌大异于中土常人。乔南走近他身侧,问道:“你便是汤若望神父?”汤若望一生笃信罗马基督教,来到中土,首责便是传教,至于天文地理及枪炮制造术,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此时听得面前侍卫称他神父,眼神一亮,勉力坐起身来,单手于胸前画个十字道:“上帝保佑,临刑之前,还有人知道我尊称。上帝会护佑你平安,阿门。”
乔南伸手把他脉门后,又探了他胸前背后几处要穴,惊讶道:“汤若望神父,卑职听他人说你精通医理,医术颇为高明,曾治愈孝庄太皇太后顽疾,可现下你体内脉络不畅,似有中风之相。却不知这是为何?”说话之时,乔南将自身内力源源输入他体内。
得外力相助,汤若望感觉体内内息潮涌,精神从所未有之好,讶异道:“我以前对东方......神术,心中颇多疑惑,并不可信......可适才亲身感受,方知确有其事,并非邪魔妖术。你仅凭把脉,便可诊断我为中风之相,医术之高,当不在宫中御医之下。你身着御前侍卫服饰,应为宫中侍卫,你可愿告知我为何来此?”
乔南道:“我乃皇上身边侍卫巴雅尔,今奉皇上密谕,前来刑部大牢中,欲与你谈一桩交易。”
汤若望淡淡道:“什么交易?你尽管说来便是。”
“皇上年纪虽小,但已显明君之态,对边境防御深为忧虑,欲造一批精良枪炮,防患于未然。你精于枪炮制造之术,曾为前朝督造枪炮无数。皇上说了,只要你肯帮忙督造枪炮,现下虽慑于鳌拜大人权威,不可立赦,但过得一段时日,必定无罪赦免你,且官复原职。”乔南平生少有撒谎,此时说来,不禁冷汗直流,心中惴惴不安。
默然半晌后,汤若望干咳几声,手指墙角一层稻草道:“那稻草下有两部书,均为我手书,一部名为《论矿冶》,乃论述冶金之道,书中夹有十几页图纸,皆为新式枪械火炮之图;另一部名为《交食说》,乃测算日食和月食之说。”
乔南依言走近稻草“褥”,入手果然探得两本书,将其揣入怀中时,心中兀自不信“得来全不费功夫”,暗忖:“这位外邦老神父,明知自己救他出不去,空口无凭,仍将交易‘筹码’悉数奉上。这一份淡泊镇定,倒不由得叫人心生敬意。”乔南返回老人身边,掏出怀中银针,依次扎于他头、肩、背几处大穴,并使出弹针震穴之法,银针瞬间发出“嗡嗡”鸣声,内力源源不绝输入,游走于体内奇经八脉中。半个时辰后,乔南止了内力输入,依次拔出他身上银针,说道:“你体内各处经络脉息,一时间难以尽数打通,若假以时日,辅以服食汤药,当可驱除十之八九。你出狱之后,自会有人交与你药方。”汤若望年近七十,来中土几有四十余载,擅长西医之术,治病救人无数,可偏偏对自己身患之病,却束手无策。今日得乔南施治,顿觉全身如沐三春,说不出的舒适畅快,吃惊中医神奇之余,原先心中对中医的一丝“鄙夷”,也就此烟消云散。汤若望眼见乔南便欲离去,忽地说道:“我入中土以来,两朝为官(明朝和清朝),曾见过宫中侍卫无数,可像你这样的侍卫,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我所猜不差,你并非真正御前侍卫。”乔南笑道:“不管真相如何,你我今日所见所历,皆可视作虚妄,不足道与外人知。”他这几句话说来,原学自少林几位高僧,颇具佛家哲理,晦涩难懂。偏生汤若望若有所悟,看了他离去之背影,缓缓点头不已。
返回客栈之时,已是傍晚时分,途经富府,止不住心中情思汹涌,竟纵身从后院围墙一跃而入,悄然朝富彩儿闺阁行去。四年前他受梅子琴声诱惑,误打误撞之下,曾在富府中盘桓多日,故此对府中建构一清二楚,途经修身堂时,闻听堂内有话声传来,不禁好奇心起,悄然行至一扇雕花木窗下,只听得堂内传来一声冷哼,正是忽儿博特之声。乔南深知他内功深湛,耳聪目明,更兼机智善变,故此提气收心,轻伏于窗外,不敢稍有异动。
良久之后,忽儿博特道:“今日退朝之后,巴喀(亦为内务府总管)已遣媒人来提亲,其嫡长子......”不待他话毕,富彩儿嘶声道:“阿玛,女儿除他之外,今生断不会嫁与他人!”此时富彩儿嘶声吼叫,甚为不雅,可在乔南耳中听来,却不啻九天仙乐,只觉十二万分之舒适受用。
忽儿博特沉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可由得你任性胡来?阿玛已答应了巴喀大人提亲,三日之后,便即行订婚之礼,此事断不可变更。”
富彩儿自出生之日起,便娇生惯养,在府上说一不二,何时见过阿玛如此疾言厉色,美目中泪水打旋,颤声道:“阿玛,你......你何苦......来逼彩儿?若三日后......果真要订婚,彩儿......宁死不从......”忽儿博特闻言呆立片刻,深知女儿娇生惯养,又生性倔强,十之八九说到做到。任是他一世枭雄,智计百出,此时也浑没了主意,沉吟半晌后,叹口气道:“唉,事到如今,你逼爹爹太甚,爹爹不得不实话实说,只是你若得知真相,恐怕......恐怕心中更不好受。”富彩儿闻言吃惊道:“难道......爹爹你出尔反尔......乔南他有何不测,又落入了朝廷之手?”
忽儿博特摇头道:“爹爹护他还来不及,怎生会再捉拿他?只是......只是他,唉......”
听得阿玛说话吞吞吐吐,富彩儿只道乔南已身遭不测,颤声道:“阿玛,难道......难道他真有什么好歹?”
忽儿博特眼神闪躲,并不与女儿对视,缓缓道:“彩儿,乔南他乃是你亲生哥哥,你如何能嫁与他作妻?”富彩儿乍听之下,微一愣怔,旋即笑靥如花道:“彩儿自小便是独女,除了梅兰竹菊四姐姐外,再无兄弟姊妹。凭空冒出一个亲生哥哥来,爹爹真会说笑。”忽儿博特并不与她争辩,轻声说道:“爹爹并非满人,原本亦为汉人。只是二十年前一场家国巨变,爹爹身陷其中,一夜间由汉人变作了满人,取名忽儿博特,从此侍职于朝廷。二十年前,爹爹在开封府作前朝总兵之时,已有家室,且育有一对孪生儿子,亦像你幼时一般活泼可爱......那时节爹爹每日里回到家中,见到娇妻爱儿,便天大的烦恼也尽抛于脑后......”忽儿博特话至此处,忽地停下来,眼神中尽为眷恋之色。乔南听他言说“爹爹并非满人,原本亦为汉人”,心下里暗道:“怪不得他口口声声自称爹爹,原来忽儿博特亦是汉人,并非象京中那些八旗子弟一样,学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眷鸟遛狗,来仿学汉人贵族模样。只是他说自己乃为富彩儿亲生哥哥,却甚为蹊跷,多半信不得......”
富彩儿俞听俞奇,眼见得阿玛缓缓道来,容色如痴如醉,大异于往常,心下先自信了一半,忽地想到阿玛所言“育有一对孪生儿子”,不禁张口结舌道:“黄沙帮少帮主......杨朋,外貌与乔南生得一般无异,难道......难道他二人原为兄弟不成?哎吆,如此说来......岂不真有了两位哥哥?”她忽地想到先前爹爹所言“乔南他乃是你亲生哥哥,你如何能嫁与他作妻”,霎那间呆立无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雕花木窗之下,乔南也是一般的呆若木鸡,心中恰似打碎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咸,茫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