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烟雨江南行（8）
因金家兄弟奉了金无果之命，在杭州处理生意往来事务，又耽搁得几日。乔南算算时日，时下已是三月十四，距三月二十一只七日不到，与金家四兄弟商议后，即日便启程，乘船顺钱塘江而入东海，再北上入长江，溯江而上，直达扬州。
众人到达扬州之时，已是三月二十，此时春暖花开，烟雨飘洒，好一幅江南三月春光图。乔南心念复仇之事，一路行来心事沉沉，顾不得赏景，别过无花和金家四兄弟，与竹鱼儿赶往白兄所居别院。竹鱼儿临别无花之时，眼神中尽显不舍之意，当了众人之面，又不便明言。在大船上度过之几日，他虽极力讨好无花，怎奈无花对他仍是冷嘲热讽，却着意与乔南亲近，言谈举止间颇似大家闺秀。金家四兄弟看在眼里，也不禁暗暗称奇，明知小姐喜欢乔南，只是想不到恋情魔力如此之大，使得无花性情大变，由泼辣任性而为温柔淑女。
晚间见到白自胜之时，白自胜见他与竹鱼儿安然归来，自是十分高兴，从地窖中拿出一坛陈年汾酒，与乔南边饮边聊。言及杀鳌拜复仇之事，白自胜说道：“据两淮盐运使衙门内线回报，鳌拜当于今晚抵达扬州城，同来者还有忽尔博特及一帮大内侍卫，护卫十分严密。”顿得一顿又道：“老哥仍是那句话：为使清廷内乱，暂时不杀鳌拜为上策。不过国事家仇，孰轻孰重，本就难以说得清，还望你三思而后行。”
乔南忆及师父圆通，以及鳌拜做事之狠辣，将杯中汾酒一饮而尽，恨声道：“鳌拜老贼，逼死我师父圆通，当年入关时率军屠杀我汉民千千万万，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解我胸中愤懑！”
白自胜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好，只要老弟你谋定刺杀鳌拜，老哥定当一力相助。”
第二日将近午时，白自胜从外归来，面露喜色，对乔南说道：“乔兄弟，昨日陈总舵主已到扬州。今日晨时，我与总舵主会晤，相谈甚欢，言及你时，总舵主赞赏有加，连夸你少年英雄，将来必成大器。临别之时，陈总舵主嘱我今日晚间带你前去见他，要与你共进晚餐。”
乔南早闻听陈总舵主大名，传说他文武双全，智计百出，为郑王爷手下得力大将。此次能得一睹总舵主真颜，倒也不枉了江南之行。当下问白自胜道：“白兄，我听会中弟兄们传言，陈总舵主文武双全，智计百出，为中原江湖中不世出之人才，不知是否属实？”白自胜闻言哈哈大笑道：“陈总舵主原名陈永华，化名陈近南，于武功一道全然不通，又何来文武双全一说？若论智计、论才华，总舵主当属翘楚，要不然短短十余年间，我天地会会发展如此迅速，成为清廷第一劲敌。”
天将黄昏之时，乔南随了白自胜，二人出得门来，登上门口一驾带篷马车，与繁华闹市中绕行一圈，探得前后无人跟踪，方扬鞭催马朝西城奔去。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车夫吆喝声中，车子停于一古玩店铺门口。白自胜和乔南下车后，店铺内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书童，也不搭话，径自领了二人朝门内行去。过了一处天井，转入右首楼梯之上，拾级而上，进入一间书房之中。
那书童说声：“二位请进，主人已久候了。”转身便走下楼去。
进得书房之中，乔南但觉一股书香之气扑鼻而来，几排书架倚墙而立，错落有序。书架前一人背身而立，手中捧了一本书，正自低头阅读。那人身形略低于常人，面色微黑，打眼看去，颇显瘦弱。
白自胜躬身施礼道：“陈总舵主，属下白自胜来到，且带来了济南分舵香主乔南。”书架前陈总舵主回过头来，眼光始终不离乔南，见乔南也躬身施礼后，走进前来，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乔香主，果然为我天地会后起之秀。”其时郑王爷薨逝，长子郑经世袭为延平郡王，得陈永华等相辅，郑经率兵击败叔叔郑世袭，将福建、台湾归于自己手中。今年年初以来，郑经得悉郑泰与朝廷暗中往来，而郑泰又负责与清廷谈判之事，眼见得事情败露，郑泰畏罪自杀，其弟与其子投靠清廷，得到小皇帝康熙封赏。清廷见郑家内部裂隙，有机可乘，遂派人与郑经接触，商谈台湾、福建之事。此次清廷所派大员为鳌拜，而台湾郑家所来主谈者并非郑经，而是陈永华。
陈总舵主亲自为二人沏上一壶茶水，说道：“未见你之时，白堂主说你棋艺冠绝天下，医术世间无双，厨艺堪比御厨，我心中尚有三分疑惑。今日一见之下，但看你气色，我便已全信了白堂主之言。”此话乍然听来，除夸赞乔南之外，也有称赞白自胜识人用人之功，可在陈永华心中想来，却是肺腑之言，全无做作之态。概因他早已耳闻乔南之事，其一便是天下棋会时他首立奇功，成功离间清廷与吴三桂，挫败朝廷安抚汉人之计；其二是他暂居少林寺之时，指挥少林众僧，挫败了鳌拜借丐帮收服少林之计，智谋胆略，远非寻常少年人可比。陈永华平生足智多谋，胆略过人，自负之极，但有一件事却与生俱来，分毫改变不得，那便是他身形瘦小，常引为平生憾事。此时见到眼前年轻人高大威武，英俊挺拔，心中早喜欢不已，夸赞之声脱口而出。
白自胜接道：“我这位兄弟，人品武功，皆为万中选一之才。只恨我贪图自在，未能成婚，否则非将女儿嫁与他做妻不可。”陈总舵主闻言大笑不止，打趣道：“你二人称兄道弟，若你将女儿嫁与乔南做妻，你该如何称呼你女儿？是叫闺女呢，还是称弟妹？”白自胜闻言哈哈大笑，说道：“多亏我没有女儿，倒省却了称谓之苦。”
说笑闲谈了一会儿，那书童进门来说道：“主人，饭菜已备齐，请移步至楼下用餐。”三人随了那书童，行入楼下饭堂之中。
席间乔南不断问及与鳌拜会晤之事，陈永华说道：“此次与清廷谈判，乃为双方试探之意。延平郡王授我起草了一份协议书，想来清廷难以答应。”稍后他又说道：“与清廷谈判不过为缓兵之计，一旦时机到来，当以兵变为主，誓将满人驱出我汉家河山。”
乔南说道：“既然来日定要起事，现下则可未雨绸缪，于山野隐秘之地，习练一支精锐军队，以备他日不时之用。”白自胜摇头道：“无论于何地习练一支军队，太过招摇，恐将招来清兵围剿。再者说了，养一支军队花费颇具，天地会会费恐难以承受，入不敷出。”乔南驳道：“常言道：好钢用在刀刃上。若我们没有军队，只靠各地天地会零敲碎打，清兵在中原百万之巨，要将满人驱出中原，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二人辩驳之时，陈总舵主并不插话，此时听得乔南一番言论，忽地击掌叫道：“说得好。乔香主你所言甚是，真正说到了紧要之处。我陈近南今日得能听此一番高论，已不虚此行。”他亲自为乔南和白自胜斟满酒杯，说道：“回台之后，我当力谏延平郡王，节流开源，筹集资金，于陆上习练一支精锐军队，以备来日争鼎之用。”
几杯酒下肚之后，陈总舵主语锋渐利，纵论天下形势，分析时下清廷得失，说道：“今日清廷之形势，三藩王（平西王吴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占据南国半边，尾大不掉，终有一天会起内讧。台湾虽孤悬海外，可一旦时机来临，借我天地会之利，未始不可成大器。正如乔南所言，未雨绸缪，习练一支精锐军队，他日当堪以大用......”他说得精彩，乔南听得入神，心中不自禁对陈近南生出敬重之心。过往与他纵论之人，皆为江湖中人物，多言及江湖恩怨，忠孝节义，绝不似他这般明晰天下形势。听他一番刨析，原先许多疑团豁然而解，对今日天下形势似有所悟。
二人你问我答，直如夫子授业，解疑答惑一般。陈永华以而立之年，多年以来辅佐延平郡王，却从未像今日一般畅所欲言，恰似寻得了知音。白自胜看天色已晚，唤了乔南便欲离去。临别之时，陈总舵主忽地问乔南道：“乔香主，明日与清廷谈判，你可愿参与否？”
乔南不知他何意，说道：“在下只是好奇，不知与清廷如何谈判。”
陈总舵主笑道：“你若愿去，可扮作我贴身侍卫，明日随我赴两淮盐运使衙门即可。”乔南想也未想便道：“属下愿去，这里谢过陈总舵主。”白自胜听得二人言语，脸上神色微变，只不知陈总舵主一时之意，对天地会是福是祸？
当夜回归别院之后，竹鱼儿已沉沉睡去，乔南却翻来覆去，难以成眠，披衣下地之后，取出包裹中短弩，仔细检视弩上机括，拔开一白色瓷瓶，将毒粉涂抹于弩箭之上，口中喃喃道：“师父在天之灵护佑，明日见到鳌拜老贼之时，必可一击致命。”思及白兄日间所言，心绪不禁烦躁不已，轻轻推门行至院中，抬头望了天边一轮明月，呆呆出神......
天未亮之时，乔南偕同白自胜，乘了马车，一早便到得古玩店。那书童领了二人，自到后院饭堂用餐。
之后于客厅之中，参会之人齐聚一堂，天地会总舵掌事郑克文见到乔南，甚为讶异，问道：“乔南，若我记得不错，你现下为天地会济南分会香主，却如何现身江南？”乔南未及开口回答，陈总舵主笑道：“克文，此次与清廷谈判，事关我天地会命运，故此我暗中传言白堂主，前来扬州会晤。乔南乃我天地会后起之秀，随同白堂主一同前来扬州，正可历经磨练。你慧眼识人，于京城天下棋会时让他作了香主，此次扬州谈判，不妨再让他一同前往，长长见识。”郑克文得总舵主夸赞，心中窃喜，不再过问乔南之事，自去与余人叮嘱参会事宜。
如此客厅中吵吵嚷嚷，不觉已过去一个时辰，一位文士打扮之人进得客厅来，低声对陈总舵主道：“总舵主，时辰已到，该起程了。”陈近南发话之后，一行十五人鱼贯而出，登上店门口马车，车声粼粼中，径朝扬州两淮盐运使衙门行去。
马车穿街过巷，不多时便已到得两淮盐运使衙门门口。守门兵士验过回照，确认无误后，说道：“凡进入两淮盐运使衙门之人，一概不得携带兵器。在下职责所在，诸位请容我搜身。”
白自胜冷声道：“我等前来谈判，乃受了朝廷邀请，又岂有携带兵器之理？至于搜身之言，劝你还是收回去为妙。”那守门兵士平常虽趾高气扬，作威作福惯了，浑不将几个江湖人物放在眼里，可偏偏上司传言，对此一行人须好言相待，不得无礼，且进入衙门时还得搜身。
僵持一会儿，陈总舵主见守门兵士并无退让之意，挥手道：“既然如此做事，显然朝廷毫无诚意，不如咱们打道回府。”
十几人返身登上马车，车夫扬鞭声中，马车正欲离去，忽听得衙门口一人朗声道：“大伙儿皆为新朋旧友，何必介意几个守门兵士之言？白堂主若信得过忽尔博特之言，不妨过来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