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秣兵砺马（8）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竹鱼儿背诗已毕，嬉笑道：“皇帝师弟，师哥我天性聪慧，才高八斗，区区几首诗词，那什么......过目难忘，不在话下。”
玄烨自移驾入住乾清宫以来，每日朝会之后，想起自己受鳌拜掣肘，凡事不得随己心愿，委曲求全，受制于人，愈发思念师父巴雅尔，不单想跟随他学武练功，更想与他探讨天下大势，讨教对付鳌拜之计。怎奈巴雅尔走后杳无踪影，再未返回。所幸“师哥”竹鱼儿扮作了小太监，插科打诨，常来宫中陪自己玩乐，倒也不甚寂寞。玄烨为防宫中人起疑，特招宫中敬事房（太监机构）大总管梁九功密授，叫他私改太监名册，将竹鱼儿列为御前侍卫，陪侍于自己身畔。
此时耳听得竹鱼儿大吹法螺，玄烨笑问道：“王维的《相思》，借咏物而寄相思，你可还记得？”
竹鱼儿搔头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顿得一顿，打马虎道：“愿君多采摘，此物最相思。这般简单之极的诗，亏得王维那老小子想得出来。”
玄烨拍手道：“哈哈，无赖师哥，你将‘采撷（xie）’念作‘采摘’，便算你输了。照老规矩，罚你头下脚上半个时辰。”
竹鱼儿并未依言倒立受罚，强辩道：“哎，皇帝师弟，师父都说了，那些诗词歌赋，不过是文人墨客们的文字游戏罢了，百无一用，记错一星半个字，又打什么紧？”听他又搬出师父来压自己，玄烨不禁恼火道：“师父的文才武略，远在那些夸夸其谈的士大夫之上，只是他孤芳自傲，不愿与他们为伍，去闲云野鹤罢了。输便输了，你又想耍赖，还用师父来绕我。”竹鱼儿作势倒立，叹气道：“哎，你是皇帝，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你大的官，金口玉言，说一不二，可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罢了，我竹鱼儿师哥只得认输了。”玄烨最烦旁人疑他以势欺人，凡事总想以理服人，闻言不悦道：“每次你赌输了，总有一个由头，说来说去，倒好似我欺侮你一般。”
竹鱼儿贼忒兮兮道：“皇帝师弟明鉴事理，说的极是。就像前日里你借给我的那本仕女佲图，便有趣得紧。”玄烨虽贵为帝皇，此时毕竟年幼，少年心性，又有竹鱼儿这样的师哥“指点”，当下转怒为喜，从龙案下摸出一本小册子来，看看左右无人，坏笑道：“这本仕女出浴图，朕好不容易从后宫中得来，你来瞧瞧，比之以前那本如何？”竹鱼儿两眼放光，逐页翻过，爱不释手道：“呀，果然是一本宝书，有趣得紧......若是换作了无花妹子，岂不更妙不可言。”玄烨奇道：“咦，无花妹子是谁？怎地从未听你提起？”
竹鱼儿自知失言，嘿嘿笑道：“不妥，不妥。若是无花也像图中姐姐们一般一丝不挂，叫旁人偷看了去，岂不羞煞人也。”随讲了自己暗恋无花之事。玄烨听得前仰后合，大笑不止，说道：“竹鱼儿，你喜欢无花，无花却喜欢巴雅尔。也是，你和巴雅尔师父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胜负立分。”竹鱼儿说道：“是呀，我竹鱼儿妙趣横生，舌灿莲花，又解风情，哪里比不上师父了？偏生无花不识货，却去喜欢巴雅尔那等无趣之人。”
玄烨张大了口，半晌才说道：“天下大言不惭之人，舍你其谁。巴雅尔武艺之高，见识之广，人品之正，你小子便是生了四条腿，也望尘莫及。”
“生了四条腿，那不成了禽兽吗？你身为皇帝，也这般信口胡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呀。”竹鱼儿摇头晃脑，言下大有不耻之意。
玄烨年纪虽小，但帝威初立，闻言脸色一沉，道：“你适才还说朕金口玉言，说一不二。此时又怨朕信口胡言，有辱斯文，不知你意欲何在？来人哪，拖出乾清宫杖责二十大板，以儆效尤。”待得一位小太监入得殿中，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作势架他出殿，竹鱼儿方知大事不妙，左手紧抓身畔龙椅，右手乱摇道：“皇......皇上，二十大板之后，奴才哪还有命在？没有了奴才陪皇上说话、逗乐，皇上便少了许多乐子，不值得......不值得呀。再者说了......师父让我留下来陪皇上，万一二十大板打残了奴才，师父也于心不忍呀。”
玄烨本意只为吓唬他，叫他收敛一二，闻言强自憋住笑声，沉声道：“竹鱼儿，你可知罪？”
竹鱼儿“噗通”一声跪于地上，双手抱头，哭声道：“皇上，奴才知罪......奴才日后再也不敢放肆乱言。皇上你英明威武，不逊什么尧舜禹汤，决计不会与竹鱼儿一般计较。”他俯身磕头之时，怀中那本《仕女出浴图》跌于地上。玄烨唯恐“天机”泄露，对那小太监和两个侍卫道：“念在他知罪悔过的份上，今日姑且饶了他，你等先退下！”
待得那小太监和两个侍卫离去，玄烨上前一把将画册揣入怀中，方才定神道：“像你这样的师哥，连一本书都护不好，还有脸自称师哥？”竹鱼儿一骨碌站起身来，问道：“若是适才他们看到了宝书，该当如何？”玄烨略一思索，回道：“若他们有自知之明，闭口不谈，自是上上之举；若他们敢私下相传，毁誉与朕......说不得便要使些手段，杀人灭口。”
竹鱼儿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嗫嚅道：“那......我也看了宝书......该当如何？”
“你乃朕的师哥，又怎会宣扬此事？但若你口风不严，宣扬了出去，朕也绝不会轻饶与你。”
“皇上说的是，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竹鱼儿又怎会说与外人听，便是师父来了，也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竹鱼儿心悸之余，自此在小皇帝康熙面前再也不敢肆意乱言，他生性惯于奉承迎合，又极具插科打诨之技，私下里又与康熙有师兄弟之实，自是深得小皇帝喜欢，日后竟备受重用，官至正二品（武官），在朝中威风八面。
二人正自嘀咕之际，忽听得殿外小太监报道：“皇上，索额图大人求见。”玄烨主政以来，甚为倚重辅政大臣索额图，兼之又为结发之妻孝诚仁皇后的叔父，故愈发看重，以联手抗衡鳌拜势力。
索额图尚未坐定，玄烨便问道：“难道鳌拜那边有什么动静？”索额图笑道：“鳌拜那边倒没什么，只是今日忽儿博特来报，多日以来，秘探营探得鲁南有异动。”康熙舒一口气，说道：“噢，忽儿博特，若朕所记不差，他原为一位汉人总兵，颇受先帝重用。”索额图道：“皇上圣明，正是此人。他原为鳌拜一党，只是自皇上主政之后，臣私下里与他一席长谈，忽儿博特有所醒悟，愿为皇上效劳。”玄烨闻言大喜，问道：“忽儿博特可探得什么？”索额图俯近身来，悄声道：“密探营来报：多日来山东有人大肆收购粮食、铁器，运入鲁南山中后，便不知所踪。忽儿博特疑为天地会所为，已派密探潜入鲁南山中，以知真相。”
闻听为天地会所为，康熙惊道：“这伙乱贼，又是囤粮，又是买铁器，莫非真想反了不成？”念及三藩未除，尾大不掉，刻下又有天地会作乱，而朝中鳌拜一党擅权，自己这个小皇帝四面楚歌，不由地看向索额图。索额图见到他惊惶之状，不以为意，笑道：“皇上不必担忧，汉人太极拳讲究借力打力，咱们不妨借用之，将此事交与鳌拜手中，命三藩协助之。”玄烨听得眉花眼笑，击节叹道：“妙哉，妙哉！借力打力，游刃有余。”身侧竹鱼儿听得有趣，不由插话道：“皇上高瞻远瞩，让他们狗咬狗两嘴毛，咱们渔翁得利，真乃妙招也。”
康熙得意之时，听了自然十分受用，只是身畔索额图大皱眉头，不悦道：“你一个小太监，莫非欲参政不成？”朝中严禁太监参政，按律违者当斩。竹鱼儿在心中暗咒索额图祖宗十八代之际，却也吓得缩了脖子，再不敢多言。康熙心知竹鱼儿并非真的太监，只是不便明言，当下也不以为意，岔开了话题，与索额图密议国事。
竹鱼儿悻悻然回至住处，回想适才小皇帝与索额图所言之事，忽地“啊”一声叫出声来，拍脑门道：“哎吆，大事不妙。南哥身为天地会香主，此次又言明了赴鲁南行事。莫非那老贼忽儿博特所指，便是南哥他们不成？”转念又想：“诺大个鲁南，兴许索额图老贼所言，并非南哥。”他和衣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实在难以入眠，便起身溜出宫去。好在他宫中呆得久了，守门的侍卫们皆知他乃小皇帝身边红人，混得熟稔，见到他独自一人出宫，打声哈哈，便放他出宫而去。
时值初夏之际，日已西斜，天色尚亮。行至鸡市口时，从街边摊上买了一个驴肉火烧，边行边吃，甚为惬意。正自左顾右看之时，忽见一个农夫的鸡笼中飞出一只鸡来，那鸡扑嗤嗤乱飞，撞在一面白石灰墙上，仰面摔落于地。那农夫口中骂骂咧咧，将红头公鸡塞入笼中。一位文士打扮的人走近农夫，问过那公鸡卖价后，二话不说，掏出几文钱散银，手中提了那红头公鸡便欲离去。
看至蹊跷处，竹鱼儿百思不得其解，便赶上去问那文士道：“喂，秀才，你为何单买这只公鸡，小的可实在想不通。”那文士撇嘴道：“一只不愿做笼中物的鸡，甘愿冒死逃离，其气节之高，勇气之嘉，可比这世上大多人强多了。我不给他赎身，天理难容啊！”竹鱼儿不懂那文士话中寓意，看石灰墙上有人用黑木炭画了一只小鸡，其上一枝箭穿心而过，甚为滑稽，一时心血来潮，捡起地上木炭，画了一只小乌龟，头上脚下，恰似看那小鸡受难。
那文士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道：“你......你是......明复清反。”竹鱼儿曾听乔南说过天地会暗语，眼前这位秀才说“明复清反”，也即“反清复明”之意，如此倒过来说，局外人难以听懂。他顺口说道：“明大复心。”也即“心复大明”之意。那文士耳听得切口无误，悄声道：“小兄弟，你且随我来。”
二人行至一处四合院门前，那文士推门而入，入得屋中后，一老者从内屋踱步而出，紧盯竹鱼儿看了半晌，脸色和蔼，缓缓问道：“小兄弟，你可有腰平？”竹鱼儿搜肠刮肚，还是不知“腰平”为何物，不禁反问道：“腰平为何物？怎地我从未听南哥说起？”
那老者脸色一变，沉声道：“哼，小兄弟原来是来消遣的。”话未及完，忽地五指箕张，兜头便要抓来。竹鱼儿眼见得大祸即将临头，无暇多想便喊道：“乔南乔香主乃我师父，如假包换，我便是他的大徒弟竹鱼儿！”
闻听乔南乔香主之名，那老者仿佛被高手点穴，一双枯瘦的大手滞与空中，再也抓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