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秣兵砺马(7)
这一日自火枪习练场归来,乔南想起与惠子之约,不由得心中烦躁不安,便去白自胜屋中小酌了几杯酒,说道:“白兄,连日来兵士们习练火枪射击,虽颇有成效,可小弟对这一批火枪尚有不满之处。故此小弟欲亲赴一趟鲁南作坊,与武场主共研新式火枪。”
白自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老弟你心思巧妙,非常人可及。按理你一个总兵,军营中一日不可或缺。只是旁人又代你不得,也只好放你小子离去。有我和裴老儿在营中镇守,你尽可放心离去。”
别过白自胜和裴昶后,乔南心情大好,出得深山后,乘上边哨所中的一匹骏马,口中哼着儿时从乔三处学得的小调,扬鞭催马,一路狂奔而去。
不消多半日,他已入得兵器作坊中,与武场主一番长谈后,二人拟定了改进火枪事宜。他心中挂念惠子,本欲向武场主相询,只是话至口边,又觉甚为不妥,便辞过武场主,独自朝小石屋行去。
进入小石屋中之时,他眼瞧得石桌上船模依旧,禁不住心中鹿撞。伸手轻抚船上桅杆,心下里暗自祈祷那个可人儿现身。当手摸往第三根桅杆时,忽觉手上一痛,低头细看时,见那桅杆已然折断,断茬处木刺直立,有几根已扎入自己指尖中,鲜血隐然透出。他蓦地心头一紧,一股不祥之兆涌上心来,竟是不可抑制。他转身环顾四周,半晌后口中颤声道:“惠子......你在哪里?”脑海中惠子的誓约言犹在耳。
“乔公子,你来了。”石门边一位姑娘楚楚而立,语声轻柔,正是阿敏。
乔南心中一喜,急切间问道:“阿敏,你可知惠子在何处?”
阿敏神情落寞,避开他目光低声道:“乔公子,小姐前日里已随她父母乘船回归东瀛。你......你来晚了。”
闻听阿敏之言,不啻于猛遭雷击,心中悔恨之余,口中喃喃道:“我......我为何不早来几日?惠子去了东瀛......我要去东瀛寻她。”阿敏眼中泪光莹莹,吃惊道:“东瀛远隔万里,与我中土隔海相望,你却到何处去寻找?”乔南道:“任是天涯海角,我也会寻得到她。”阿敏摇头道:“小姐临行时,已吩咐我告诉你不要去寻她,她说她自会践诺,有一天......还会回到此处与你相会。”乔南颤声道:“惠子果真如此说?”阿敏用力点头道:“小姐信守诺言,或许明年便会返回作坊中。乔公子,你不必心急。”听阿敏如此一说,他心下稍安。
临别之时,阿敏见乔南郁郁寡欢之状,欲言又止,二人就此别过,乔南自回客房中歇息。
在兵器作坊中耽搁一月之久,日日与几位技师细究火枪改进之事,终有所斩获,不单装药时间快了一倍,射程也远了许多,几达百丈之数。武场主试枪之后,惊道:“如此利器,恐怕西洋人也有所不及!”乔南笑道:“追踪溯源,功劳首属汤若望神父。若没有他老人家的《矿冶论》及两张火枪图纸,或许事倍功半,难有今日之成就。”武场主闻言频频点头,神往道:“有朝一日,若可与他老人家见面,倒也不枉了此生。”
两日之后,乔南别过武场主及恋恋不舍的众技师们,踏上了归营之路。夜里途经青州府时,想起数月前无慧之事,心念一动,下得马来,将马拴于郊外林中,径直便往尼姑庵行去。
所幸时辰尚早,庵门半掩,从门内透出一丝灯光来。乔南不欲惊动众尼姑,提气凝神,从庵门中一闪而过,当真是迅若惊鸿,落叶无声。过了前排几间居士客房,耳听得庙中传来木鱼之声,近前从窗口窥探时,却见正是无慧端坐于蒲团之上。乔南正欲推门而入,忽听得无慧口中喃喃道:“弟子凡心未了,心中总是记挂他......一刻也不可忘怀。师父教弟子在此修行,以悟佛法,怎奈弟子天性愚钝......哎,还望佛主保佑他平安......”无慧自语声愈说愈低,几不可闻,若换做常人,便是一句也难以听清。
乔南心中暗笑:“也不知无慧小师父心中挂记的究为何人,竟然叫她一刻也不可忘怀。”
半晌之后,见无慧端坐于蒲团之上,再不言语,乔南轻击两声窗棂,低声道:“无慧小师父,近来可好?”那一声“无慧小师父”入得耳中来,无慧身形微微抖动,世间虽大,可称自己“无慧小师父”的人,仅有乔南一人而已。她站起身来,推门而出,声若蚊鸣道:“乔公子,你......你怎地到了此处?”乔南回道:“我去鲁南办事,途经青州,来看看那许二可有找你晦气。”无慧俏脸通红,幸亏暗夜中看不出来,愈发低声道:“全凭了乔公子威名,那许二非但没为难庵中僧人,还捐了几百两银子。”
听她如此一说,乔南笑道:“也不知那厮吃错了什么,竟改邪归正了。也是的,我借了他两万两银子,若他有何不轨之举,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听他说的有趣,无慧掩口轻笑了两声,柔声道:“乔公子,你远道而来,定然有些饥渴了。这便随我去灶房,弄些素食来充饥。”经她如此一说,乔南方觉腹中空空,说声:“如此叨扰了。”跟在无慧身后朝后院行去。
入得灶房中,无慧从笼屉中拿出几个馍头,夹了一碟素什锦菜。乔南也不客气,接过无慧手中竹筷,便即狼吞虎咽起来。无慧端过一碗米汤来,看他饥渴难当之状,说声:“乔公子,请慢用,又没有人与你抢。”眼神中尽为关切之意。乔南缓下手中竹筷,抬头看到无慧盯着自己出神,不禁打趣道:“无慧小师父,我这副吃相,倒让你见笑了。只是你还未见过我当年身无分文,沿济南城大街乞讨时吃相。若是见了,定会让你吓一跳......”无慧与他眼光一触即退,不待他说完,嗔道:“贫尼......人家何时取笑你了?只是人常道急食伤胃,吃得太快,莫要伤了胃口。”
乔南看她一副娇羞之相,虽头上戴了僧帽,却掩不住她天生秀色,忍不住说道:“无慧小师父,你若不做尼姑,定然是个清丽绝俗的姑娘。求亲的人会踏破门槛......”未待他言毕,无慧轻啐一声,掩面夺门而去。乔南心中后悔不迭,自己没来由夸赞一个出家女尼,实有轻浮之嫌。只是不知何故,自己在无慧面前总觉无拘无束,不自主想调笑几句。
吃饱喝足之后,乔南正欲起身离去,忽听得灶房外传来轻微脚步声,只听无慧在门外低声道:“乔施主,你吃好了吗?不羁师太到了。”乔南推门而出,对不羁师太拱手道:“在下乔南,冒昧来贵寺讨些吃食,打扰师太清修了。”
不羁师太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乔施主嫉恶如仇,前次解了小庙之危,实乃义举......老尼心中感激不尽。”
乔南见不羁师太说话时略有顿挫,脸色蜡黄,额头上渗出微微汗珠,讶异道:“不羁师太,你身子可有不适?”身后无慧脸有忧色道:“师太近日来常有腹痛,吃了几副药,也不见有何好转。乔施主医术精湛,还请为师太诊治。”乔南道:“不知师太上腹痛还是下腹痛?”不羁师太回道:“近日来常觉上腹绞痛,疑为胃口不适。只是吃了几副药,未见有何好转,且有疼痛加剧之势。”乔南把过不羁师太腕脉之后,又详询她发病时间及疼痛部位,说道:“依在下看来,师太所患之病,并非胃病,十之八九为胆汁失调,又加之师太常年端坐清修,体内生了结石,引发腹部绞痛。”
无慧吃惊道:“师太体内生了结石,可是一块石头吗?那可如何是好?”
乔南笑道:“所幸结石尚小,服几副药便可解腹痛之苦。”本欲说若然结石太大,非动刀刨腹取出结石不可,可话至口边,想到不羁师太身为僧人,要她像惠子之母川岛津子一般受刀血之苦,她定然不允,便住口不言。
三人来至不羁师太的禅房,乔南挥笔写下一副药方,且叮嘱服药事宜后,别过不羁师太和无慧,径朝庵门外行去。无慧默默跟行,直送至官道之上,看看将近林中拴马处,乔南停步不前,笑道:“无慧小师父,你再如此送行,恐怕要随我走到鲁南山中。”暗夜中无慧与他目光相接,并不避开,柔声道:“乔公子,你两次说到鲁南山中,难道你要去鲁南山中有何贵干?”乔南回道:“我去鲁南山中,不过去探访一位辟世故友,喝喝酒,打打猎,别无他事。”无慧心中暗忖:“你身为天地会分舵香主,百事缠身,哪有这么多时间找朋友喝酒打猎?分明在说慌。”只是她与世无争,又善解人意,淡淡道:“乔公子,一路保重,咱......咱们就此别过。日后你路过青州,若是渴了饿了,就来庵中打尖。”乔南打趣道:“若是不渴不饿,便不须来庵中打扰,是也不是?”无慧闻言急得直欲跺脚,分辩道:“你对庵中有恩,又开药方诊治不羁师太,你何时来到庵中,自会有人接待。”乔南与她说笑了几句,想到适才观音庙内她的自语,心想:无慧小师父身为出家人,按理早跳出红尘之外,只是她口中念念不忘之人,究是怎样一位青年才俊,竟叫她魂不守舍?
别过无慧后,他扬鞭催马,第二日午时才过,便已回到了久违的兵营之中。此时已是阳春三月,万物复苏,春意盎然,山中的冬雪片片消融,泛出几丝绿意来。
值守的哨兵见到总兵归来,尽皆依礼相迎,神情肃穆。入得白自胜茅屋中,见他与裴昶正自饮酒,下酒之菜只一碟花生米,一碟咸菜,不禁笑道:“你二人倒逍遥自在,在此饮酒作乐。也不知营中兵备如何?”白自胜添上一杯酒,加了一副碗筷,翻眼道:“你小子一去便是一月有余,留下诺大个兵营,日日里打枪放炮,射箭骑马,习练武艺,又订了许多劳什子营规,憋屈之余,险些累得老兄和裴昶老儿散了架。”乔南抱拳作势谢过二人,问道:“老弟走后,不知那冯锡范师徒可有作乱?”裴昶“嘿嘿”干笑两声,道:“你小子定了那些清规戒律,十日不满,便逼走了冯锡范师徒。”原来自他走后,军营中禁赌禁酒,整日里试枪放炮,习练武艺。冯锡范师徒几人平日里锦衣玉食,消闲惯了,如何能耐得这般艰苦,不消得几日便叫苦不迭,收拾行囊回了台湾岛。延平郡王郑经派人赴鲁,原为监军之意,派陈永华对头冯锡范监军,则暗合帝王弄权之术,只是千算万算,算不到如此结局。
半月之后,香凝儿率人运来三千支新枪及十五门大炮,皆为新近造就,射程大增,威力远胜从前。兵士们试射之后,惊叹不已,一片欢呼之声。
晚间用餐过后,为避人耳目,香凝儿与一帮会众欲乘夜色离去。临行之时,乔南送至山谷口,对香凝儿道:“清廷耳目众多,各地皆有密探,你等需小心谨慎,伪装分散运输。回归济南时也要分散行动,免得着了道儿。”皎洁月色之下,香凝儿止步不前,轻掠额边乌发道:“数年以来,大伙儿久经历练,早知伪装生存之窍要......倒是你须谨慎从事,莫要只顾潜心练兵,得罪了岛上的那些权贵们。”乔南愕然之余,忆及初入山时与冯锡范师徒间龌龊,不禁默然无语。
良久之后,香凝儿笑道:“你不必担忧,总舵主对你赞誉有加,颇为倚重,定会在延平郡王跟前替你说话的。”乔南轻“嗯”一声,显得魂不守舍。忽听香凝儿问道:“你的那位惠子妹妹随父母回东瀛了,你可知晓吗?”乔南蓦地抬头,眼望天边一弯勾月,说道:“惠子临行前留言,说她不久便即归来。”香凝儿讶异道:“只是我听人说,桥本真一郎将惠子许给了扶桑国一位王室子弟,不久便将成婚。她......她又怎会回来呢?”
乔南怒道:“坊间谣言,你也信得?”
香凝儿听他如此冤枉自己,美目中泪光莹莹,欲言又止,转身跺脚朝山谷外奔去。乔南喊得一声“香凝儿”,月光下眼见她渐去渐远,怔怔然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