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呼延山庄（6）
他双手抖颤，轻轻撕开她胸口衣衫，定睛看时，一颗心直沉入深渊。长箭自背部射入，穿心而过，再从胸口穿出。乔南不敢再看，取出怀中银针，扎于她身上几处穴道中，下针之时，双手抖颤不止，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俄顷之后，随银针上内力输入，汪芷若勉力睁开眼来，低声道：“南儿，你......你没受伤吧？”乔南回道：“娘，孩儿毫发无伤。你受了箭伤，最好少说话，待我疗伤之后，再......”汪芷若嘴角边渗出些许血丝，打断乔南道：“南儿，你能让娘活到现在，已实属不易。娘的时间所剩不多了，你将韩老六他们叫来，我有事托付。”智洺师太走上前来道：“芷若，待此间事了，你不若与贫尼同赴南京，再不问江湖俗事。”汪芷若脸色苍白，勉力笑道：“十几年前，你我相识之时，你便劝我洁身自好，莫入江湖浑水塘中，只是......只是当时年轻气盛，恁不服命运捉弄......今日再想跳出红尘，不问世事，恐已身不由己。”智洺师太俯身看过她箭伤后，双手合十，念声“南无阿弥托佛”，转身之时，双目中已是泪光滢然。
盐帮几位头目过来之后，围拢与汪帮主身边，听她吩咐后事。待得诸事交代妥当之后，汪芷若忽地问道：“我走之后，谁来做盐帮帮主？你们心中可有人选？”韩老六闻言惊道：“汪帮主，乔南医术举世无双，定可治愈你身上箭伤。只要你在，我等愿尊你为帮主。”汪芷若摇头道：“我不成了，休要再争论不止。”顿得一顿，她续道：“我心目当中倒有一帮主人选，只不知你们意下如何？”韩老六道：“百年以来，盐帮新任帮主，皆由上一任帮主钦点。汪帮主指定何人为盐帮帮主，属下们无不凌遵。”
汪芷若说道：“既如此说，你们觉得我的义子乔南如何？”众人闻言后微一愣怔，显然出乎意料之外。
韩老六曾受乔南相救之恩，闻言说道：“汪帮主义子乔南，人品自不必说，武功更出类拔萃，为少年人中翘楚。在下曾有幸见他筹划谋事，其谋略胆识，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另几位曾受乔南相救之人，听得韩老六如此说，也纷纷附和，愿推举乔南作盐帮帮主。本来有几人心存疑虑，但乔南既为汪帮主钦点，又得韩老六、张东等“老臣”拥戴，若自己再出声问疑，一旦此事成真，岂不是自讨苦吃？
乔南随韩老六来至汪芷若身前，汪芷若说道：“南儿，自今日始，你便是盐帮新任帮主。待会儿之后，即行拜帮主仪式，韩老六会告知你细节。”任乔南千想万想，也想不到竟会立自己为盐帮帮主，一时间呆立于当地，作声不得。
良久之后，只听得汪芷若轻声道：“你们都退下去吧，我有几句话要与新任帮主交代。”众人闻言纷纷退开了去。汪芷若道：“南儿，娘一生爱美，今日临行之前，也不能太过邋遢。你替娘擦去嘴边血丝。”乔南依言用自己衣袖擦去她嘴角血丝，哽咽道：“娘，让孩儿来......给你疗伤，老天开眼......菩萨保佑，或可怜孩儿，挽回我......娘亲性命。”耳听得“娘亲”二字，汪芷若心中暖热，伸手抚摸乔南面颊，说道：“南儿，娘有几个秘密，从未道与外人。今日临行之前，一并......说与你听......”她神情亢奋，轻咳了几声，嘴角又溢出一丝血迹来。乔南伸手抹净她嘴角血迹，拨动银针之时，将自身内力输入她脉络当中。得他内力相助，汪芷若脸色已不似先前煞白，左手缓缓张开，掌中现出一方丝绢，丝绢上绘有一幅地图，她轻声道：“南儿，你将它收起来保存好，万不可告与他人。此乃我盐帮钱财藏匿之图，历代只有帮主一人知晓。”乔南接过丝绢，随手将它揣于怀中，急道：“娘，你不要再说了，先疗伤要紧。待伤势转好后，日后再说不迟......”
汪芷若止了他说话，道：“第二个秘密便是：无人知道我如何做了盐帮帮主。盐帮创立百年以来，历代帮主均为男子，娘是帮主中唯一女性。其实说来简单之极，我做盐帮帮主，只是继承师父衣钵而已。师父在世之时，与盐帮吴帮主私交甚笃，引为平生至交。清兵入关之后，河山易手，吴帮主遭官兵围捕，受伤后不幸染疾离世。临走之前，他突发奇想，求我师父装扮作他代行盐帮帮主之职。师父游历江湖，闲云野鹤惯了，本不欲作什么劳什子帮主，但念及二人半生友情，又虑及人死为大，经不住吴帮主苦苦哀求，到底点头答应了。如此一来，师父化了妆时为盐帮帮主，卸了妆时为风雷门掌门，一个人两副面孔，那段时日好不辛苦。原本师父想找到师哥，让他接掌盐帮帮主之位，谁知......谁知师哥他......他作了清廷谋臣。无奈之下，师父将我招入盐帮，不久之后便将帮主之位让位于我，他自己隐姓埋名，闲云野鹤而去。”
眼见得干娘声音渐弱，乔南将右掌抵于她背后命门穴上，内力源源不绝输入。
汪芷若续道：“第三个秘密，却与你有关。当年开封之时，本想告知你的身世，不成想丐帮从中作乱，你我只得一面之缘。之后与客栈中苦候你三天，终不见你前来会面，又恰逢浙东私盐东窗事发，无奈只得离开封而去。”话至此处，她剧烈咳得几声，略作停顿道：“当年你曾问我你娘亲是谁，我......我藏了私心，竟不肯告诉你真相。”
乔南单掌输入内力之时，听她言及自己身世，不禁问道：“娘，我生母究竟是谁？当年我问过爹爹，他厉声呵斥我，再不准我问及此事。”
汪芷若轻叹一口气，右手拉过乔南左手，柔声道：“乔三本为开封刘大将军府一更夫，并非你爹爹。你生身母亲......她姓霍名白凤，南阳人氏......”乔南心目当中，自小与乔三相依为命，又每日里口称爹爹，对乔三是他父亲一事,自认天经地义，从无疑心，可此时听“娘”道来，他竟非自己亲生父亲，不禁张口结舌道：“‘爹爹’不是孩儿父亲，那......那谁又是孩儿生父？我生身母亲叫......霍白凤，你可知她现下身在何处？”汪芷若道：“你生母霍白凤，原为开封浣春楼中姑娘，人生得......美貌绝伦，又擅长琴棋书画，深得......他欢心。后被重金赎出浣春楼后，嫁与......他人为妻，且在次年生了一对孪生兄弟。”听得她说“孪生兄弟”，乔南忍不住问道：“洛阳黄沙帮少帮主杨朋，与孩儿生的一模一样，他可是孩儿兄弟？”汪芷若道：“依我猜测，他多半便是你失散多年之亲生兄弟。”
此时乔南心中关切自己身世，右掌虽还抵在她命门穴上，却已停息输入内力。汪芷若气若游丝，口唇开合之际，几不成声。乔南蓦然惊觉，潜运内力，将内力缓缓输入她体内，以吊住一口真气，不至于顷刻间香消魂殒。
汪芷若得他内力相助，续道：“你母亲霍白凤，于同治元年......不幸死于一场灭族之祸中，时年仅二十三岁......”乔南满心之期盼，刹那间灰飞烟灭，心中悲戚之余，左手紧攥汪芷若之手，说道：“灭族之祸？那又是何人所为？”汪芷若勉力睁开眼来，道：“灭你家族之人，乃前朝末帝崇祯......”闻言之后，乔南脑中“嗡”一声轰响，自己身为天地会香主，与清廷争斗之际，其宗旨便是反清复明。可万料不到，灭自己家族之人，竟是明朝末帝崇祯。这一刻他心中，实不知日后该如何抉择，若然仍反清复明，灭族之仇何以为报？可若然就此掩旗歇鼓，淡出江湖，那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还有师父圆通被逼死之事，桩桩件件，再加上眼前干娘之恨，又当如何处置？
他脑海中浑浑噩噩，正自苦思挣扎之际，忽觉汪芷若声息全无，手自自己手中滑落而下。他心中骇然惊觉之下，忙收摄心神，将内力输入她体内。
良久之后，汪芷若睁开眼来，低声道：“南儿，你......听娘说，勿再......打岔。娘就要......去了，所剩时间......不多......”听得她如此一说，乔南颤声道：“娘，孩儿不要听什么秘密，孩儿只想你活在世上。我这便为你疗伤，为你诊治，定然......定然可恢复如初......孩儿在这世上，就只你一个亲人，你......怎忍心离去？”说至后来，他忽觉悲从中来，禁不住涕泪哽咽，泣不成声。
汪芷若弥留之际，虽神志清醒，可此时体内真气涣散，自知已为时不多，轻抚乔南背脊，声若蚊鸣道：“娘这......一生，为情所累......所困，二十余年来，随岁月流逝，情之困苦......未曾有分毫衰减......内心实悲苦之极。今日一去......娘得以解脱......心中欣喜不已......好孩子，你......该为娘高兴才对......莫哭哭啼啼。”
乔南止了抽噎声，看她随时倦极而眠之状，不忍惹她临行之前伤心，道：“娘，你有什么便说出来，孩儿洗耳恭听。”
汪芷若勉力挤出一丝笑意，语音微弱道：“乖......孩儿，娘自......少女时起......便深爱你爹爹，可......师哥他......迷恋你母亲，其后......更置我于不顾......娶了你生母霍白凤为妻......京城天下棋会之时，总算他......还认得......有个汪师妹......心神紊乱之下......输棋与你......”乔南听她言及天下棋会，又一会儿“爹爹”，一会儿“师哥”，前言不搭后语，关及自己生身父母，不禁问道：“娘，我爹爹他家住何地，姓甚名谁？”他先前闻听生身母亲遭了灭族之祸，内心之中，想当然认为生父定也同遭屠杀，此时一问，不过探知生父身世而已，谁知汪芷若闻言回道：“唉......你爹爹他......师哥......愤而投敌......苟且独活与这世上......成了清廷鹰犬......”
乔南听得“苟且独活与这世上”几字，按捺不住神情激动，俯身与汪芷若耳边，颤声问道：“娘，你说......我爹爹他还活着？”
汪芷若微微点头称是，睁眼看到他脖中一个玉坠儿摇来晃去，颇为眼熟，勉力伸手捉了那玉坠儿，口中喃喃自语道：“果为师哥之物，你从何处得来？”乔南答道：“爹爹说过，此乃我娘遗物，让我悉心保存。”他所言“爹爹”，自是指乔三无疑，可汪芷若此时弥留之际，不及细思，以为便是乔南生父生母，一时间醋意大发，使尽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欲将那玉坠儿搓碎。岂知一搓之下，玉坠儿分作两瓣，内中一张小纸片飘落而下。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或许回光返照，竟将那纸片挟手捞了回来，见其上几行隽秀小楷：
来去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香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如玑似珠之小楷背后，隐然雕刻了一朵牡丹，牡丹之下隐约可见二字“刘”“霍”，字迹工整娟秀，显为女子所刻。汪芷若眼中泪光盈盈，将纸片塞入玉坠之中，轻轻合上，递与乔南手中，悲苦道：“师哥......他......此生只当我做师妹，从未......曾......象待那狐狸精般待我......”乔南眼见得干娘神情错乱，口不择言，急道：“娘，我爹爹他究竟姓甚名谁？现下居于何处？”
汪芷若眼中泪水滂沱，声若蚊鸣道：“南儿......你爹爹他......他又娶了妻室......京城之中......他......改名为......忽......”乔南紧贴于她唇边，正自聆听之时，忽觉耳畔声息全无，只那一个“忽”字缭绕与耳边，只不知姓胡还是姓呼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