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烟雨江南行(15)
那人闻言猛地一怔,倏忽间退至两丈开外,口中喃喃道:“我一生最恨无信之人,岂是食言而肥之人?今日老夫自画牢笼,学那蠢人作茧自缚,叫你小子得了天大便宜......”他口中自言自语,径朝岩壁处行去,任乔南如何喊他,竟不再搭腔。
如此过得两三个时辰,乔南近前与他说话,那人便如哑巴般不闻不问不答,盘膝坐与岩石上,闭目静心练功。
乔南也盘膝打坐了一会儿,实在无聊至极,便起身朝来路行去,心想此行得知了无花做梦原委,也算得不虚此行。只是出洞后如何与金大哥商议,将此怪人带出地洞,心下却全无计较。
过不多时,乔南已行至木板门处,岂知一推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一块巨石落在门内,将出洞之路堵得严严实实。乔南运功推那巨石,巨石仿若小山般纹丝不动。他原路返回,绕岩壁四处寻找出洞之口,可寻遍岩壁四周,又哪里有什么出口?无奈之下,他又返回至那人身边,问道:“前辈,你为何堵死了出洞之口?”
那人端坐于地上,眼观鼻,鼻观心,不与乔南搭一句话。
岩洞中静寂无声,几可听得自身心跳之声。乔南枯坐了一个多时辰,见对面那人仍端坐不动,索性也闭了双目,自己与自己下起了盲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正自弈盲棋之时,忽听得身侧“吧嗒”一声轻响,睁眼看时,只见身侧掉了一只石钵,石钵内装满清水,清水中漂了一个干馒头,馒头漂浮于水上,兀自晃动不已。此时入洞已有几个时辰,腹中空空,早已饥饿不已,伸手端起石钵来,喝了几口清水,拿起钵中馒头便咬了起来。岂知一咬之下,方知那馒头其硬如石,只有先浸泡于水中,待馒头软化之后,方可下咽。
如此入洞以来,已将满十二个时辰。乔南独自弈棋困顿不已,便斜倚在岩壁上睡了过去,正自迷迷糊糊之时,忽听得耳畔“仓啷啷”一声大响,睁开眼看时,只见那人双目赤红,须发戟张,手铐脚镣上铁链连在岩壁上铁链中。初始时他只是前后移动,带得铁链哗哗作响;其后他似受了天大之痛苦,状若疯魔般上下左右跳跃,铁链与岩石相击,发出“咚咚”之声,与无花所述如出一辙,恰似重锤击石般响声。
如此这般约莫半个时辰后,那人方才停歇了嘶喊,岩洞中复又归于寂静。乔南自远处观察,心知此人定患有内疾,且每日夜半时发作,他狂呼乱跳所发之声,传于地面之时,已变得非常微弱,这才引发无花“梦魇”之举。看到那人适才痛苦之状,乔南不自禁忆及当年自己中了淳二先生火云掌之后,每次体内衍生内力发作之时,痛不欲生之情形......
乔南本不知洞中时日,只是那人一日发作一次,倒提醒了他入洞时日,于是他每当那人发作之时,便在岩壁上画一圆圈,借此知晓自己入洞时日。
这一日从睡梦中醒来,借了岩壁上油灯微光,数数岩壁上所刻圆圈,共计一十六个圆圈,也即已在岩洞中度过一十六日,心中暗道:“自己平白无故失踪,上面众人定然四处找寻。只不知这十六日中,白兄、金大哥、竹鱼儿、富彩儿、无花、金家四兄弟、梅兰竹菊四姝,一众人心中焦急,又哪会知道自己竟在他们脚下生存?
想了一会儿心事,抬眼望望远处端坐之怪人,闲极无聊之际,捡起身边一块石头,在地下岩石上画了一幅棋盘,自顾自下起棋来。圆圈当作一方,方块当作另一方,自布局起始,直弈至中局。自己与自己弈棋,自当对下一步了如指掌,故此棋盘上双方始终势均力敌,难分高下。弈至精彩之处,乔南忍不住站起身来,绕了棋盘游走,口中喃喃道:“圆圈方若打入左下边角之地,局势当大乱,共有十七种行棋之法。方块方应对之法,相应地也有十七种,若然弃而不顾,反攻对方中路......”
正自自言自语之时,忽听得铁链声哗哗作响,那怪人走近前来,双目盯了棋盘,凝神观看。过了约一盏茶时分,那怪人忽地开口问道:“喂,小子,你从何处得来的棋谱?”乔南久已不与他说话,本想他定然不会开口言语,闻言倒吓了一跳,从棋局中回过神来,说道:“我自己与自己下棋,又哪里是什么棋谱了?”
那人双目如电般射向乔南,旋即又恢复如初,说道:“你可是轩逸老人传人?”听他言及轩逸老人,乔南回道:“轩逸老人曾与晚辈有一面之缘,且与我有救命之恩。可惜缘分有限,晚辈并非他老人家嫡传弟子。”那人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之色,又问道:“当年京城天下棋会时,轩逸老人弟子吴禁忌独揽桂冠,其时你可曾参与?”乔南淡淡道:“当年若非他偷奸耍滑,拖延时间,早成我手下败将了。”
那人惊声道:“如此说来,你便是吴禁忌对手耿怀南?”
“耿怀南乃晚辈化名,我姓乔名南。”
那人不解道:“不过弈棋而已,为何不示之以真名实姓?”
乔南说道:“其时我已加入天地会,屡遭清廷缉捕,故此只能以化名参赛。”
那人听闻“天地会”三字,眼神中隐现赞赏之意,忽地问乔南道:“你可识得天地会总舵主?”
乔南笑道:“不久之前,陈总舵主前来扬州与清廷谈判,晚辈得他推荐,有幸参与其中。”那人闻言急道:“陈永华与满人谈判,是否有归顺朝廷之心?”乔南道:“陈总舵主志在高远,不过借此探探清廷虚实,他日时机到来时,必然和延平郡王一同起事,推翻满人残暴统治。”那人击掌叫声好,说道:“看来老夫多半错怪了你。不过放你出去之前,你先陪老夫下一盘棋,倒要掂掂你有几斤几两。”
乔南拾起地上石子,正欲再画一棋盘,只见那人伸出右手食指,于岩石之上飞速划动,“嗤嗤”声响中,石屑纷飞,宛若雪片般纷纷落下。再看地上时,一幅石刻棋盘工整有致,入石三分。乔南不自禁暗暗乍舌:此人指力之强,足可与少林寺本觉方丈相媲美。
那人坐定之后,说道:“此间没有棋子,便以圆圈和方块代之。你乃天下棋会无冕之王,我便倚老卖老,执圆圈先行。”也不待乔南回话,他手指伸处,“嗤”一声轻响,已在星位点了一个圆圈。乔南见到他如此高深功夫,不禁忆及当年少林寺之时,藏僧阿旺喇嘛石上刻字之事,说道:“前辈指力之强之高,足可与藏僧阿旺喇嘛相提并论。”那人越发讶异道:“你如何识得阿旺大师?”乔南回道:“晚辈曾与少林寺盘桓一段时日,有幸见识到阿旺喇嘛指力神功。今日得见前辈神功,相较之下,与阿旺喇嘛当在伯仲之间。”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人得乔南夸赞,枯瘦脸上竟现出笑意,只是好似泥巴上裂开了缝,笑得难看之极。
乔南从未练过指功,自然潇洒不得,只得老老实实,用石子刻了一个方块于星位。
二人布局甚快,不多时已进入中局。那怪人为求先机,率先打入乔南领地。乔南步步为营,防守滴水不漏。
双方弈棋一个多时辰之后,乔南一改先前守势,开始攻击对方腹地。对面怪人看他步步紧逼,且手段愈加严厉,眼见得右下角要被削去三目,额头上不禁汗珠涔涔而下,心中显然紧张之极。乔南见棋局大势已定,起身到岩壁边端来两钵清水,置于棋盘之侧。那人端起石钵便喝,眼光始终不离开棋盘。
棋局进入收官阶段,那人将石钵中清水一饮而尽,颓然道:“败局已定,收官又有何用?”稍后又道:“年轻人,你棋艺精湛,棋力当不在吴禁忌之下。如此看来,你先前所言不虚。”乔南尚未答话,那人猛地一拍额头道:“哎吆,若你小子先前所言非虚,无花......无花岂不真的治愈了头痛之症?你.......你还说她身形长高。”
乔南见他语无伦次之状,笑道:“若晚辈猜测不错,前辈定为金大哥和无花亲人。”
那人忽地低垂下头去,眼神中尽为痛苦之色,沉吟良久才道:“你既治愈了无花头痛之症,便是金家恩人。且又与无果结拜为兄弟......故此老夫不愿再瞒你,我便是无果、无花的父亲金盛叹。”
乔南惊得张口结舌道:“金大哥说过,金老爷已于五年前病逝。何以你......你又死而复活?却始终不与金大哥和无花见面。”金老爷闻言不觉潸然泪下,说道:“你瞧老夫这副模样,若贸然出得洞去,旁人还以为僵尸现世,定然闹得金家鸡犬不宁。”
半晌之后,金盛叹说道:“乔南,你去吧。只是出洞之后,望你信守诺言,替老夫保守秘密。”乔南道:“可来时路已被巨石所阻,又如何出得洞去?”金老爷回道:“巨石之侧装有机关,扳动之后,巨石移至一侧,可容一人通过。”
金老爷久未与人交谈,五年来独守岩洞内,今日得与乔南“冰释前嫌”,在他临走之前,将其中原委尽皆告知于他。
原来金老爷五年前炼功时,急躁冒进,不慎走火入魔。初始发作时,尚可忍受,谁知到得后来,每日夜半发作之时,头痛欲裂,浑身奇痒,痛楚难当。他私下赴南京、杭州找名医问诊,尽皆束手无策,难以治愈他内力岔气之伤。金盛叹黯然返回扬州之后,不欲儿女看到自己痛苦之状,忽发奇想:假若自己“病逝”,隐居于一处秘所,岂不“两全其美”。
这一日之后,他于扬州城内四处打探园林别院卖价,并于几日后购得一所园林别院,即现下金无果、金无花所居别院。此园林别院虽然占地颇广,但外表看去也并无出奇之处,金老爷花巨资购置,只是看中了园林别院下岩洞。此岩洞原为储藏蔬菜、冰块之用,金老爷购置之后,到北地请来能工巧匠,将地下岩洞整饰一番,并设置了几道机关,以防外人误入。
待得地下工程完工后,金老爷便即“一病不起”,不到半月,竟医治无效,撇下无果和无花“撒手西去”。其实他当时只是用了龟息之功,瞒过了郎中和一众家人。待到下葬之后,金老爷当夜掘开坟墓,又将自己坟墓恢复原状后,连夜潜至岩洞中。岩洞中早已预存了食物和饮水,足够他数年之用,只是食物单调粗鄙些罢了。每日夜半发作之时,金老爷便将自己束缚于手铐脚镣中,再将铁链连于岩壁铁链上,以防自己剧痛下神志不清,毁了岩洞中生活用具。发作之时,他每次都狂呼乱叫,状若疯魔,以此来消磨剧痛。初时他每日过后便解了身上手铐脚镣,以便饮食活动,但时日一长,岩洞中孤独寂寞,再无外人,他反倒习惯了时刻戴了手铐脚镣,从此便日日铁链随身,再未解脱过。
初始两年内,他心中记挂无花头痛之症,每隔几个月便偷偷出洞一趟,探查无花之病情。可随日月之轮转,无花头痛之症依然如故,不论金无果请来何方名医,均无功而返,束手无策。心灰意懒之下,金老爷眼不见为净,兼且每次发作时疼痛日益加剧,此后独居与岩洞之中,每日与剧痛抗争,从此不问世事。
金老爷独居与岩洞中,每日打坐练功,偶尔也习练琴棋书画,借以消磨时光。随疼痛加剧,进食日渐减少,身形消瘦,又不修边幅,其外表看来形容枯槁,须发乱蓬蓬一团,乍看之下,与野人一般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