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烟雨江南行（13）
一双手停于窗棂边上，乔南闻听她自言自语，却不愿就此与她见面。
呆立半晌之后，乔南心中叹口气，潜运内力，身形一晃间，象只大鸟般纵跃而去。
翻出盐运使衙门高墙不远处，灯火阑珊中，现出一座小酒馆，酒馆中人影绰绰，尚未打烊。乔南久未沾酒，兼又心思沉沉，殊不愿就此返回别院中，不觉走入酒馆，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不多时，一壶酒便已下肚，他唤来店小二，又倒了一壶酒。
心中念及适才富彩儿所言，恍惚间不觉忆起往事，脑海中香凝儿、惠子及玉儿翠身影纷至沓来，一时间交叠影映，竟不可遏制......
乔南斟了一杯酒，轻嘬一口，忽听得邻桌有人说道：“既然来了，为何又躲于此处饮酒，却不进去见一面？”他霍然回头看去，只见邻桌坐了一位白面书生，手持折扇，轻摇折扇间，脸上笑意盈盈，却不是富彩儿是谁？
乔南手握酒杯，全然顾不得饮酒，一时竟看得呆了。富彩儿身形本就高挑，此时着了男儿之装，俨然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让人看得心醉神迷。
半晌之后，富彩儿移步来至乔南桌对面，掂一只细瓷酒杯来，说道：“今日闲来无事，我便陪你饮几杯酒如何？”乔南收摄心神，提起桌上酒壶，将她手中酒杯斟满了，问道：“你怎知我在此处饮酒？”富彩儿嫣然一笑道：“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念想你时，总能寻得到你。”乔南闻言心中唯一愣怔，暗忖她此话倒也不假，数年来几次自己危难之时，她总能不期而遇，救自己逃离绝地。
二人坐定之后，富彩儿不等乔南举杯，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乔南拿过酒壶，再斟满她手中酒杯，她依然举杯一饮而尽。如此连饮五杯之后，乔南终停歇倒酒，劝道：“酒虽解愁，却也多伤身。再饮便醉了。”富彩儿接过他手中酒壶，缓缓将桌上酒杯斟满了，叹道：“古人言：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只是有时人若犯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痴人也。”
乔南与富彩儿相对而坐，相对而饮，偶尔二人开口说几句话，又复沉默无语。不觉已到酒馆打烊时分，店中酒客除他二人外，已走得一位不剩。乔南唤来店小二，结过酒钱，与富彩儿同往酒馆外行去。
二人茫然沿街前行，也不知究往何处去。途径一小庙时，富彩儿忽地站定不前，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她祈祷还是许愿，半晌之后方回转身来，“噗嗤”一笑道：“冤家，我适才对庙中菩萨许了愿，此生若能得与你长相厮守，他日还愿之时，定然重塑金身。”乔南听她如此直言，大异于寻常汉家女子矜持羞怯，一时间困惑全解，仿若又回到了初识之时，她一副刁蛮女形象。
未待乔南答话，富彩儿已走近他身边，轻舒双臂，搭在他腰间，俏脸含春，倚在他胸膛之上。值此之际，乔南虽觉不妥，却也内心中温存不已，退身不得。
隔了一会儿，他忽地想起此行目的，说道：“富彩儿，金大哥说近日欲设宴宴请亲朋，吩咐我邀约你和梅兰竹菊四姐姐，不知你可愿赴约？”富彩儿闻言美目流转，抬起头来看他，问道：“到时你赴宴吗？”乔南点头称是。富彩儿欢声道：“何时赴宴？我定然领了梅兰竹菊去。”乔南想起金无果吩咐过，只要富彩儿愿来，日子由自己来选择，随说道：“金大哥说过，后日为四月初二，吉日，就定在后日如何？”富彩儿只要能与他同行，便觉欢天喜地，哪里在乎什么吉日不吉日，自是一口应允了。
第三日未至午时，乔南接了富彩儿及梅兰竹菊四姝，偕同白自胜和竹鱼儿，乘两架马车，径朝金家园林别院行去。金无果早已得到乔南信鸽传书，一众下人将园林打理得工整精致，纤尘不染，只待贵客驾到。
马车才停于别院门口，八人未及下车，忽听得园林内鼓乐声大作，皆为迎宾之曲。不多时，金无果亲领一众下人迎出门来，虽无八抬大轿，但下人手中高举黄伞，一位书童在前引路，余人为他们八人打伞遮阳，于欢快鼓乐声中往园内行去。
富彩儿见了此等架势，心中不明就里，问道：“不过一场宴会，金无果何至于如此故弄玄虚？”身侧梅子回道：“据说乔公子医好了他妹妹金无花头痛之症，想来他感恩图报，将我等一并当作了贵宾。”兰子说道：“不单如此，听竹鱼儿言说，乔公子还顺带治了无花......侏儒之症。相隔不过俩月，无花姑娘好似真的长高不少。”
听闻兰子此言，富彩儿蓦地回过头来，美目紧盯乔南道：“偏你多事，治得人家妹妹身形长高，定然不安什么好心。”乔南听她说话胡搅蛮缠，心中气恼，反问道：“我治病救人，又有何处做错了？总不成看无花一辈子......像个三寸铁钉。”富彩儿听他说道“三寸铁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口中却道：“你治好了她，分明没存什么好心，只是......只是贪图她美貌，好来日......娶她为妻。”
乔南闻言苦笑不已，摇头道：“照你如此说来，我往日治好的美貌姑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然全都娶了回家，我又不是皇帝，叫我拿什么去养活这众多妻妾？”富彩儿听他说得有趣，眼神中尽为欢愉之色，笑问道：“依你如此说来，不会娶无花姑娘为妻了？”乔南恼火道：“自然不会！”富彩儿轻呼一声，自与身畔梅兰竹菊四姝赏花而去。
隔不多时，鼓乐声止歇，园内传来琴瑟和乐之声。梅兰竹菊四姝深谙此道，梅子喜道：“此曲为高山流水古谱，曲意清越，琴为主，瑟为辅，琴瑟和乐中不乏激赏之意。只不知何人演奏？”她言下之意，对演奏之人颇为欣赏，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梅兰竹菊四姝循声来至一厅榭处，见到金泰、金衡、金华、金恒四兄弟正自演奏，竹子与金华又早已相识，四姝不禁驻足倾听，神态间尽显恭敬。一曲既毕，乐声悠然而止，余音尚缭绕与闻者耳间。四兄弟眼见得梅兰竹菊四姊妹生得一模一样，殊难分辨得清姐妹，倒像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愣在凉亭中作声不得。
竹子却认得金华，走上前去微微一福道：“金三哥，此一曲高山流水古谱，失传世间已久，只不知你们从何得来？”
老三金华起身笑道：“我等四兄弟从小便跟金老爷学艺，琴棋书画，武功见识，皆学自老爷之手。只是他老人家教我们琴谱之时，从未曾提及古谱之事。竹子姑娘如此一问，倒叫在下难以回答了。”
梅兰竹菊四姝闻言均心下暗忖：“金老爷文武双全，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倒与自家富老爷（也即忽儿博特）有的一比。只可惜天妒奇才，金老爷英年早丧，不然与富老爷相识，二人惺惺相惜，定可成为莫逆之交。”
金泰早听乔南说过梅兰竹菊四姝，知她们姊妹四人皆善琴棋书画，当下笑吟吟道：“早听乔兄弟言说你们四姊妹轶事，今日方才得见，我等四兄弟渴慕已久。此处乐器尚全，不若你们姊妹合奏一曲如何？也好叫我等一饱耳福。”
四姊妹适才听曲之时，心下已心痒难耐，此时听金泰如此一说，也不拿捏，梅子说声“承让”，四姊妹轻移莲步，走上前各执乐器，各自试奏起来。
片刻之后，梅子轻抚琴玄，兰子、竹子、菊子三姊妹和音，一曲《汉宫秋月》凄然道来，奏至动情处，梅兰竹菊四姝眼中泪光滢然，直欲催人泪下。金家四兄弟皆为行家里手，自然熟知古名曲《汉宫秋月》，此曲叙述了古代宫女情境，只是在她四姊妹手中演奏来，将宫女哀怨悲愁、寂寥清冷的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却是四兄弟生平所仅见。
一曲演罢，金家四兄弟尚沉湎于曲境之中，不能自拔，忽听得近处击掌叫好之声传来，原来金无果和金无花到了。
见到金家主人到来，众人纷纷起身相迎。金无果见富彩儿不在此间，只是敷衍众人几句，东张西望，寻觅伊人身影；无花见不到乔南，同样也心绪不宁，左瞧右看，与树木花丛中找寻他身影。
过不多时，在金家一众下人忙碌下，众人齐聚于金家客厅之中，金无果神采奕奕，朗声道：“今日家中略备薄酒，设宴款待各位亲朋好友。望诸位得能在此尽兴，各展绝学才华，让此间嘉宾一饱眼福、耳福。”众人哄然叫好声中，各自四散开去，拣自己喜欢之物事而去。
金无果正自盯了富彩儿痴看，忽见她转身朝自己走来，急忙避开她眼神，假意与身侧乔南攀谈。富彩儿行至二人近前，说道：“金大哥，今日客人之中，有一人厨艺绝佳，赛过朝中大内御厨。今日府中之饭菜，可否便由他来操持？也让大家打打牙祭。”金无果闻言奇道：“客人中还有此等人物，只不知是为何人？还望富小姐指教。”富彩儿手指乔南，嫣然一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此人便是厨师也。”金无果哈哈大笑道：“只要乔兄弟愿意，今日金家后厨全归你指点。”乔南本欲得一清闲，谁知富彩儿久未吃他所做之菜，腹中馋虫涌动，又兼她娇纵惯了，在人前毫无顾忌，钦点自己赴后厨做菜。当了金无果之面，又不好与富彩儿争执，只得点头答应了。
富彩儿娇女心性，眼见得乔南“唯命是从”，欢呼一声，径朝梅兰竹菊四姊妹奔去。
金无果眼见她率性洒脱，全无寻常女儿家矜持娇羞，心中愈发喜欢，瞧她欣长身影渐去渐远，不由得心醉神迷。
此次宴席倒让乔南大费神思，盖因食客南北口味有异，多所不同，故此一半为淮扬江浙菜，一半为宫廷御菜。宴席摆开后，众人品尝之下，尽皆交口赞誉不迭。
无花初尝乔南手艺，自比旁人更为欣喜，附在哥哥耳边道：“哥哥，不若让南哥搬过来居住。一来免了他车马劳顿，二来也可常品尝他厨艺，一举两得。”金无果心中想说：“三来你还可日日与他相见，解了相思之苦。”口中却道：“如此也好，只是不可厚此薄彼，白兄白自胜、竹鱼儿、富彩儿、梅兰竹菊四姊妹，也邀约他们一并住过来为好，大伙儿热热闹闹，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无花心知哥哥暗恋富彩儿，也不点破，兄妹两各取所需。
金无果与乔南提及此事，乔南尚未开口答应，身边白自胜笑道：“金老弟所虑极是，如此甚好。再过得两日，我便要去往北方，所居住之别院，也该归还赵堂主了。”
乔南说道：“此间事已了，不若小弟与你同行如何？”白自胜道：“你与金老弟初识，盘桓几日再走不迟。”乔南见金无果在侧，也不便推拒，便答应搬到金家来住几日。
其后金无果觅得富彩儿，劝说她与梅兰竹菊四姊妹来金家住几日，初时富彩儿一口回绝了，但一想又觉不妥，遂问道：“乔南是否也搬来此间居住？”金无果点头称是。富彩儿说道：“既然厨师留居此地，我等勉为其难，也只能在此盘桓几日了。”金无果明知她眷恋乔南才得以留宿，但见她亲口答应了，想到日日可与她朝面，心中仍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