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烟雨江南行（5）
白自胜颇懂茶道，一杯茶品尽之后，手捋胡须说道：“此茶清新醇厚，甘泽留芳，正所
谓：色绿、香郁、味甘、形美，称之为天下佳茗，名副其实。”
其后茶侍又来至室中，分别斟过铁观音及碧螺春。众人品尝之后，尽皆交口称赞。
金无果命茶侍抱来两坛酒，一坛雪酒，一坛五加皮酒，拍开泥封后，亲自为乔南和白自胜斟满酒杯，说道：“听他们说乔老弟不仅医术高明，解了舍妹头痛顽症，且饮酒海量，千杯不醉，棋又下得出神入化。今日有缘得见，倒要领教一番乔老弟酒量及棋艺。”乔南谦道：“言及酒量及棋艺，白兄有过之而无不及，哪里轮得到我来？”金无果笑道：“好，乔老弟、白兄，今日咱们有缘，本该痛饮一场。”不多时，茶侍端来几样淮扬小菜，当作下酒之物。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金恒捧了一副棋过来，揭开原木色棋盒，将盒中象牙棋子取出，对金无果说道：“主人，是否现下便猜棋？”金无果道：“既然乔老弟引荐白兄，我便先与白兄对弈如何？白兄，承让了，我来猜先，便猜双如何。”金恒左手摊开，手心中三粒象牙棋子，如玑似珠，自是白自胜执白先行。
白自胜久未弈棋，心中早已跃跃欲试，见状也不推拒，拈起一粒棋子，轻轻置于星位之上。金无果后手行棋，将棋子放在对角星位之上，互为犄角之势。
此后双方落子如飞，看得四兄弟眼花缭乱。竹鱼儿和无花只略懂棋艺，对此并不痴迷，不久便即哈欠不已，爬在窗边远眺湖光山色，近观舟船缓缓行过。
棋至中局，双方偶有争斗，却仍然难以分出高下。四兄弟见此情势，主人竟占不到丁点便宜，方知白自胜乃高手之列，自己若与他对弈，定然输多赢少。乔南看他二人对弈，虽沉稳有余，却灵动不足，于细微之处，均未能捕捉良机，一击制胜。
随棋局进展，二人思索渐多，落子缓慢，不觉已近酉时（晚五点至七点），窗外不时传来歌妓吟唱声。河面上舟船渐多，且均为蓬船，其上装点精美，灯火通明，映得茶肆四周灯火辉煌，仿似入了东海龙宫。
棋局已近收官，二人各守本分，并未放出胜负手。只是有几处小劫，双方却不可舍割，盖因胜负只在毫厘之间，舍却即意味着输棋。弈至后来，劫财用尽，只留下三处打劫，你来我往，变成了一个千古奇局——循环劫。二人相视一笑，白自胜说道：“金老弟，古人说得好：以和为贵。我白自胜平生弈棋无数，今日首次遇和，可谓三生有幸也。”金无果回道：“彼此彼此，能与白兄求和，实为金无果之幸也。”二人惺惺相惜，彼此心中倒愈发敬重对方。
金无果生恐冷落了乔南，说道：“乔老弟，今日已领教白兄棋艺，改日再聚之时，自当领教乔兄弟棋艺。我等憋闷于茶楼中已久，不妨到湖中泛舟，听几曲清歌如何？”众人哄然叫好，出外租得一艘画舫，舟子悠然划桨声中，画舫缓缓滑向湖心。舫中设有丹青、工笔与青瓷窑品，供客人遴选、洽购。
过不多时，画舫四周便游来几艘歌船，歌船上女子个个峨眉青黛，明眸流盼。金泰忍不住点了两艘歌船，于歌船上借了一台古琴来，手抚琴玄，顿时“叮叮咚咚”，和了歌女之声，不绝于耳：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逄似水底捞明月。
好花多向雨中开，佳客新从云外来。清诗未了年前债，相逢且开怀。曲阑干碾玉亭台，小树粉蝶翅，苍苔点鹿胎，踏碎青鞋。
金泰抚琴和玄，听那歌妓唱至得意处，愈发意兴豪发，张口唱道：
剑击西风鬼啸，琴弹夜月猿号。半醉渊明可人招，南来山隐隐，东去浪淘淘，浙江归路杳。
听他唱词中隐含悲凄之意，乔南感世伤怀，不禁忆及初到济南府时，巧遇香凝儿与她爷爷甄源，也是一般的元曲唱词，惆怅悲凄。正自神思暇飞之时，忽听得金无果随了古琴和音，唱道：
临故国，认残碑，伤心六朝如逝水，物换星移，城是人非，今古一枰棋。南柯梦一觉初回，北邙坟三尺荒堆。四围山护绕，几处树高低，谁，谁曾赋黍离。
一曲唱罢，白自胜击掌叫好，叹道：“金老弟感怀故国，倒使我引发同感，何时复我日月，还我汉家锦绣河山。”他说“复我日月”，便为复明之意，金无果书读万卷，岂有猜不透之理？金无果见他直言“反清复明”，并无忌讳之意，沉声道：“当年扬州十日，不知有多少冤魂葬于城下。家母受惊于战祸，其后郁郁而终......复国之梦，却不知何时来临？”
正当众人内心沉闷之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人喊马嘶之声，只见河对岸驶来一艘小船，船速甚快，转瞬间已至画舫近处。紧随小船其后，四五艘小船箭一般划来，船上人众均作捕快打扮，有人口中喊道：“闲杂人等，一律退开！否则以反贼论处。”
画舫四周几艘歌船急调船头，水声“哗哗”中避了开去。画舫上舟子本欲退避，怎奈画舫舟高船重，急切间哪里避得开？眼看那官府小船便要撞上来。小船上一人怒声道：“这艘船停在此处拦路，分明与那些盐帮贼子同为一伙，弟兄们下手莫留情，先拿下船上反贼再说。”
乔南听得他言及盐帮，心想干娘便为盐帮帮主，常与江浙一带贩卖私盐，莫非也到了双虹楼不成？斜眼瞥处，瞧得画舫上载了一支小舟，原用作救生之用。他伸手解开绳索，随手将身畔几件青瓷窑品置于舟中，双手托起小船，内力到处，小船似纸莺般飞向湖中。他飞身跃上小舟，听得身后白自胜说道：“乔南，莫要莽撞，分清了敌我再动手不迟。”金无果不明就里，问道：“白兄，乔南为何欲插手盐帮之事？”白自胜答道：“盐帮汪帮主便是乔南干娘。十之八九，他心忧汪帮主安危，故此不惜冒险前去查探。”
身为扬州盐商，金无果获利之余，也深受私盐之害，损失颇为可观，故此内心中对盐帮深恶痛绝，常自捐银与知府衙门，以资剿灭盐帮之用。此时见乔南相助盐帮，如何取舍，倒叫他心中一时没了主意。
乔南顾不得回话，双手用力扳浆，小船蓦地窜出去一丈多远，随浆片划动，箭一般追向盐帮小船。不消一刻，乔南已看得清小船上人之面目，沉声问道：“我乃汪帮主义子乔南，请问汪帮主可在此间？”小船上几人见他追来，本来心中惊疑不定，听得他说是汪帮主义子乔南，其中一人却认得他，嘶声道：“我是盐帮吴旭儿，乔兄弟，帮主并不在此间。点子人多，我等自有脱身之法，你快躲开。”乔南知吴旭儿关切自己安危，不愿连累自己，又哪里有何脱身之法？
说话之际，官府小船已然追近，船上捕快手执钢刀、弓箭，大声喊道：“盐帮贼子，快来受降，可保得一命。若负隅顽抗，下场便是死路一条！”
看看捕快小船只有五六丈之距，乔南拣一件青花瓷器拿了，潜运内力，挥臂将瓷器脱手甩出。瓷器携了强劲内力，“噗”一声撞在船头之上，摔得粉碎。小船受内力激荡，船头破了一个大洞，船板碎木屑纷飞，湖水汹涌而入，眼看便灌满了小船。小船上几人斥骂声中，弃船跳入另几艘船上，船速竟不减得半分，眼看又要追上前来。更要命之处在于，捕快们恼怒乔南出手击沉小船，手中弓玄声连连，箭矢如雨般直飞而来。
乔南挥舞弯刀，将飞来箭矢纷纷拨于地下，灵机一动，右手挥刀抵御箭矢，左手提起青花瓷器，将湖水灌入其中，顿时瓷器份量大增。他仍像先前一般，将一件瓷器脱手甩向一艘小船，正击在小船腹部。这一次瓷器中满灌湖水，力道惊人，竟从船腹一穿而过，直没水中。小船略一停顿，缺口中湖水狂涌，眼看得便要沉船。船上几名捕快纷纷跳入水中，弃船向其它船游去。眼看此法颇为奏效，乔南依样画葫芦，将所剩几件瓷器灌满水抛将出去，一时间湖面上花瓷横飞，响声不绝于耳，煞是热闹。
可这些瓷器抛将出去，也只击沉了五六艘小船而已，官兵势大，后面又划来十几艘大小船只。乔南瞧瞧船中，瓷器已然用尽，再无远击之利器，听得吴旭儿高喊叫他离去，心下一沉道：“你们尽力超前划船便是，我有办法拦阻官兵。”
正自心中彷徨之际，忽见远处两只小船箭一般冲来，前头小船上一人白须白发，却不是白兄白自胜是谁？后面船上一人长身玉立，丰神俊朗，正是江南金家传人金无果。两艘小船驶至近处，只见船头上二人手臂连挥，空中霎时瓷器横飞，纷纷击向官兵船只。人喊马嘶声中，官兵又有几艘船被击沉，船上众人纷纷弃船而去。其它船上官兵弯弓搭箭，顿时箭矢如雨般飞来。
乔南将船泊于他二人前头，挥舞弯刀抵挡飞来箭矢。过不多时，后面又划来三艘小船，却是竹鱼儿、无花和金家四兄弟，小船上满载青花瓷器，倒似瓷器贩子一般。竹鱼儿与无花同乘一船，二人各奋力划浆，怎奈二人劲力不齐，小船时常于原地团团打转。争吵声中，二人互相责怪，皆怨对方不得其法，耽搁了援救。竹鱼儿自不用说，得乔南收留，随相处时日长久，早将乔南当作了师父，心中自然焦急；无花虽年纪尚幼，但自与乔南相识后，得他亲手诊治，头痛之症再未发作，少女春心之中，却已隐然萌动，生出了爱慕之心，对乔南安危关切无比。金家四兄弟分乘两船，四浆翻飞，配合默契，远远将竹鱼儿和无花甩在后面。
白自胜和金无果眼见来了后援，索性放开了手脚，双手齐挥，满灌湖水之瓷器泼天价飞旋而去。二人内力充盈，较之乔南更胜一筹，各施本门手法，将一件件瓷器掷向官兵船阵中。只听得对面船板破碎声不绝，不消得一刻，仅剩三艘小船尚显完好。官兵、捕快人数虽多，但尽皆落于水中，再也发不得箭矢。眼看捕捉无望，反有被盐帮击败之险，官兵头目一声令下，三艘小船护了湖水中落水众人，朝来路潮水般退去。片刻之后，湖面上又恢复了原先宁静，仿佛平常茶客尽兴散去一般。
白自胜看看船舱中所余瓷器，拱手道：“谢过几位相助之情。只是所耗瓷器甚巨，折合成银两，恐是一笔不菲数目。”金无果哈哈笑道：“今日双虹楼水上一战，实在痛快。折损区区几件瓷器，算不得什么，记在我头上便是。”
盐帮众人将船划近，吴旭儿抱拳对乔南说道：“乔南老弟，相救之恩在此谢过，来日必当厚报。”乔南回道：“你们都是我干娘手下，那便是我弟兄，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你见到我干娘之时，代我向她问好。我很想念干娘，只不知她现下何处？”吴旭儿听他问汪帮主行踪，当了众人之面，又不便直言，只得将船再划近些，低声道：“乔兄弟，前些时日，汪帮主居于杭州......”
盐帮众人千恩万谢后，别过乔南及众人，匆匆离去。金无果说道：“官兵新败，定会招援军返回来。此地不可久留，我等须快速离去。”几人将船划至岸边，金泰早携了银票，打点好茶肆中人，众人乘了来时马车，啼声“得得”中，一行人分作两帮，径朝扬州城内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