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烟雨江南行（2）
那大汉一骨碌爬身起来，自觉羞愤难当，从腰间抽出一把屠刀，猱身直扑小尼姑而去。乔南见到如此情形，心中更不犹豫，闪身挡在小尼姑身前，瞧准了屠刀来势，伸臂于他手腕上轻轻一击，那汉子拿捏不住，屠刀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摔落于地上。竹鱼儿见他动手，早已按捺不住，一招“雷击九天”，一拳将那汉子击得躺倒地上，兀自不解气，上前踢了一脚，嬉笑道：“打得你满地找牙，叫你再欺侮他人。”
那大汉翻身坐起来，叫屈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如何欺侮人了？”
乔南问他道：“她一个小小孩童，又如何能欠你钱了？”
那汉子眼见不是对手，早没了先前气势，呐呐道：“她...她爹早先为我打短工，屠猪宰羊，挣些零钱来花。后来一病不起，便借了我银子看病。前前后后，零零总总，共借了十五两银子与他。谁知他命不长久，竟一命呜呼了。父债子还，按大清律例，只能将他女儿卖了还债。”乔南有心替那小姑娘还债，让她得脱自由，可转念一想又犯了愁：她一个女孩儿家，若整日跟了自己，多有不便。
正自心中犯难之时，只见那小尼姑戴好僧帽，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扔在那大汉身前，轻声道：“先还你这些银钱，待日后再还你余钱。贫尼便居于鸡鸣寺中，法号无慧。”她牵了小姑娘之手，便欲离去。
那大汉心虑自己钱财，岂容她如此轻易离去，伸手拦住小尼姑去路，说道：“拿来十五两银子，再领人不迟。”
乔南拿出十五两银子，递与那大汉手中，沉声道：“这里十五两银钱，你数清了。”那大汉接过银子，约略点清，眉花眼笑而去。
小尼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双手合十道：“这位施主大仁大义，佛主定会护佑你一生。”说完牵了小姑娘之手，便欲离去。乔南说道：“你可否稍等片刻，在下开一副药方赠与你，或可治愈你脸上红斑。”当下他吩咐竹鱼儿拿出笔墨，写了两张药方，交与小尼姑手中，嘱咐道：“第一副药方为服食，一日一遍；第二副药方为涂抹，每日早晚各涂抹一次。无论治愈或无效，一个半月后停药。”小尼姑低垂了头，不敢与乔南目光相接，低声道：“谢施主赠药方之恩。只是小尼自小成疾，天下郎中虽多，却......无法除却我脸上顽疾。”乔南闻言不以为意，又拿了十五两银票，交与小尼姑手中，道：“这里十五两银子，资作这孩子日常用度。”小尼姑并不谦让，接过银票，牵了小姑娘之手，径朝东街行去。
乔南和竹鱼儿买了些吃食，返回至大船之上。隔不多久，舟子点清人数后，船又继续前行。船行不久，天空中便飘来牛毛细雨，此时江面上微风拂面，细雨吹打，船客们憋闷已久，都走出船舱来赏景。一位文士打扮之人立于船头上，口中抑扬顿挫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雨三月下扬州。”身侧同伴和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乔南和竹鱼儿所知诗词甚少，不谙此道，见众船客叫好，也不知为哪般叫好，悄然回入船舱中，自去打坐练功。
船行一日后，扬州城已遥遥在望。有些性急之人，早已收拾好行囊，等待船泊向码头。
待船停泊之后，乔南和竹鱼儿随了人流，径往城中行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拣那繁华之处，挑一家客店歇宿了。二人用过晚餐之后，回至客店，乔南从行囊中取出一把弩箭（少室山下他自己所制），又拿出杨老帮主所赠弯刀，对竹鱼儿说道：“我今晚要去知府家一趟，探探虚实。你便在客栈练功，不许出外乱窜。”竹鱼儿闻言急道：“如此好差事，怎么能少了竹鱼儿？”乔南问道：“伏高蹿低的轻身功夫，你练得如何？你若能跃上客栈房顶，我便带你去。”竹鱼儿低垂了头，悻悻然回房练功去了。
乔南将弯刀插在腰间，弩箭绑于胸前，外套了一件长衫，外表看来，无疑十足一幅庄稼汉模样。
出得客栈门，按白天酒楼中打听好的路线走，不到一盏茶功夫，已到得扬州马知府家。绕府转了一圈，拣一处僻静之地越墙而过。落地时他刻意运功，身形缓缓下落，不发出丁点响动。他检视体内内力，但觉内力勃发，绵绵不绝，比之才出少林时已是天壤之别。轻身功夫自得十二哥指点之后，他深觉有趣，不断研习捉摸，使得内力于经络间圆转流畅，应用自如，以目下之轻身功力，实已达江湖中中上乘境界，若假以时日，必可达铁十二那般上乘境界。
落地处为一片菜地，土质松软，高低不平。伏地静听了一会儿，不见有何动静，他慢慢移至一处假山后。隔得片刻，只听假山后小径上传来“吃吃”笑声，一人说道：“贾管家垂涎宛儿姿色，成天讨好与她，尽派些轻松有趣活儿。”另一人低声道：“说话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这话若传入贾管家耳中，你这差事便到家了。”
见那二人走过，乔南悄然跟了过去，缀在二人身后。转过一条回廊，正北处一排高房大屋，赫然现于眼前。那二人行至西边一间房门前，一人轻咳一声道：“回贾总管，小人王守田，明日厨房食材已备齐，总管还有何吩咐？”贾总管轻哼一声道：“你们也累了，回家早点歇息吧。”二人应了一声，又顺原路返了回去。
乔南俯身于屋檐下，暗忖：“此人为府中总管，掌管府中日常杂事及用度，定然知晓知府衙门大事。”正自思虑间，听得室中传来女声道：“贾二爷，你这老猫，又想吃腥了。下人们传言你看上了丫鬟宛儿，不知是真是假？”贾总管回道：“谁人疯传谣言，叫他站出来与我对质。”那女人腻声道：“哎吆，人家只是一说，你便当真了。是谣言最好，免得你再续新欢，却忘了奴家。”室中随后传来一阵“啧啧”亲热声。
半晌之后，那小妾呢喃道：“老爷...人家想你时，你却不在...奴家身边，也不知你日日操劳什么，比马知府还要忙碌。”贾总管嘿嘿笑道：“知府大人说，这两天朝中将有要人来扬州府，须小心接待，万万马虎不得。若有半点差池，顶上乌纱帽难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乔南听他说“朝中将有要人来扬州府”，心中“咯噔”一愣，暗想富彩儿之言果然不错，只不知鳌拜老贼何时到来。他贵为四大辅政大臣之一，身边侍卫护卫严密，他本身又武功高强，欲刺杀他殊为不易。他来时所带弩箭，箭头上涂了他自制毒粉，若可近距离发射，任他护卫如云、武功盖世，要想瞬间躲避弩箭击杀，却是千难万难，只要箭矢及身，箭尖上毒粉见血封喉，任华佗再世也救他不得。
再听一会儿之后，了无新意，正欲起身离去，忽听得走廊中传来细碎脚步声。他矮身与窗棂之下，就听一位丫鬟脆声道：“总管大人，知府让婢子传话，着你速去一趟书房。”贾总管“嗯”了一声，室中传来那小妾怨声。
那传话丫鬟在前，贾总管在后，乔南跟在他们后面，直至到得马知府书房。贾总管敲门入内后，书房门便即关上。书房外那丫鬟侍立于门边，想要靠近窗棂，却有惊动那丫鬟之虞。乔南思虑之下，退而求其次，从书房西侧纵身攀上屋顶，将身子倒悬下来，从一扇气窗中倾听书房中语声。
马知府客气了几句，语锋一转，沉声道：“前日朝中已传来内信，此次与台湾郑家谈判，两方均属意扬州。郑家派何人来扬州，不得而知，也无须知；至于朝廷所遣重臣，除剿匪营总兵忽尔博特外，如不出意料，辅政大臣鳌拜将亲临扬州。鳌拜大人目下权倾朝野，已把持朝政，小皇帝康熙也不得不仰其鼻息，说不得哪一日鳌拜起兵，那天下不就是......”说到此处，二人心领神会，马知府接道：“或许再过两天，鳌拜一行将来到扬州，届时吃、住、行、玩，皆由你来打点，不必在乎银钱，务须做到尽善尽美，让一众朝官们满意而归......”
听至此处，乔南心中狂喜，手刃仇人，为师父圆通报仇雪恨，时机说到便到。他正悬于屋檐下思量之际，忽见屋顶一个人影闪过。他以为是府中护院，隔得半晌，再不见有何动静，缓缓将身体倒卷上来。
他正欲起身站起之时，忽见一个夜行人直扑而来，手中不知握了何种兵刃，黑乎乎地直朝面门击来。急切间他抽出腰间弯刀，打横里砍了过去，“嗤啦”轻响声中，夜行人手中兵器断为两截。那人武功也甚为了得，手中执了半截兵刃，一触即退，身形似大鸟般飘至屋脊处，显是心中惊疑不定，望定了乔南凝立不动。
隔得半晌之后，那夜行人忽地开口道：“你...你是乔南？”乔南听他话声，早听出是白兄白自胜，暗夜中走近前去，低声道：“白兄，此非久留之地，换一处地方说话。”
二人穿房越脊，不消得半个时辰，已归至客店之中。客房中竹鱼儿正在打坐练功，见到乔南领了一位身着夜行服之人进来，讶异道：“南哥，打听到什么讯息吗？”白自胜回头看看门外，“噗”一声吹灭了油灯，说道：“客店中人多眼杂，难免为人所知，不若换处清静之地如何？”乔南吩咐竹鱼儿收拾行囊，三人并不与店家打招呼，乘了夜色，悄然离店而去。
行至两淮盐运使衙门，折而向西再行里许，三人进入一所园林别院中。入得室内，白自胜笑问道：“乔老弟，你何时收了小徒弟？不知你这徒弟，是跟你学武艺，还是学医术或厨艺？”乔南尚未答话，竹鱼儿说道：“三样我都不稀罕，我竹鱼儿偷术冠绝天下，与南哥齐名......”
竹鱼儿话未及完，乔南瞪他一眼，竹鱼儿伸了舌头，再不敢胡吹大气。乔南道：“这位便是白兄，我常与你说起他如何英雄了得，快来见过白堂主。”竹鱼儿混迹于洛阳街头时，常听说书先生说书，最是羡慕书中英雄，此时见到南哥口中所言白堂主，心下里崇拜不已，上前恭敬施礼道：“洛阳城竹鱼儿，见过白堂主、白英雄、白大侠。”白自胜见他说得有趣，哈哈大笑声中，说道：“彼此彼此，竹鱼儿小侠，请上座喝茶。”竹鱼儿面红耳赤，吃吃道：“大侠...听起来威风十足，可这小侠...听来就像...小虾，岂不成了河里小虾米......”
笑闹一阵之后，乔南和白自胜互道别来情形。白自胜闻听他少林寺所历，唏嘘之际，却也为他回复练武之身高兴；乔南听他言说天地会之事，却不免心生忧虑。原来白自胜此次赴扬州，乃不请自来，天地会总舵并不知晓。无意之中，白自胜得知朝廷欲与延平郡王在扬州商谈，心中不安之余，随远赴江南，与天地会南方总会赵堂主会面。二人同为天地会元老，知此次扬州商谈事关天地会前途，甚至牵连到国运，其结果非同小可。白堂主与赵堂主联手，在扬州城广布眼线，密切监视知府衙门和两淮盐运使衙门，有时甚至亲自出马探查。
此处园林别院，正是赵堂主借于白自胜，用作相互间联络之用。乔南和竹鱼儿居无定所，自然也借宿于此处，一来隐蔽身份，二来便于和当地天地会联络。
听了乔南此行心愿，白自胜沉吟半晌道：“眼下要刺杀鳌拜，先遑论难易，就结果而言，留着他要比杀了他强。概因鳌拜此人颇擅专权，随他羽翼渐丰，定会与小皇帝康熙争权。他日事发，清廷内部争权之时，也即天地会举事之时。”乔南闻言默然不语，如何取舍，心中却浑无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