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吟花葬花女（4）
听闻乔南之言，杨朋别过头去，冷声道：“黄沙帮百年基业，难道没有几个高明郎中？此事不劳你费心。”说话间来了几驾马车，余人将受伤帮众抬上车后，车夫扬鞭挥处，杂沓马蹄声中，一行人渐去渐远。乔南心中若有所失，目送玉儿翠身影远去。车行已远，玉儿翠蓦地回过头来，朝伫立之乔南招了招手，手中捏了一方黄丝绢，甚为醒目。乔南不解其意，正欲追近去问个明白，却见玉儿翠已转身离去，暮色中再未回望。
怅然若失中，乔南独自一人朝城南客栈行去。
到得客栈后，他唤来店小二，问道：“小二哥，店中可有什么吃食？”店小二年纪不大，人却机灵，回道：“客官，店里除家常炒菜外，便是面食，有馒头、包子和面条。”乔南又问道：“可有酒喝吗？”店小二为难道：“客官，店中只卖吃食，却不卖酒。你若想沽酒，出门不远西街便有家酒店。”要了一盘豆腐炒青菜，一盘炖羊羔肉，又要了一碗热汤面，额外多付了两钱银子。店小二感他出手大方，接过银子，高高兴兴置办吃食而去。
过得不多时，两盘菜、一碗热汤面便端进屋来。左右无事，又兼心绪不宁，乔南起身出得客栈，去适才小二指点处沽酒。行不多时，果见西街有一酒店，店门上悬一金字招牌，上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乔南不知其典故，只鼻中嗅得阵阵酒香袭来，暗自赞得一声“好酒”，径直走入店中，对店家说道：“店家，给我沽十斤酒，外加一只酒坛。”
店伙揭去大酒坛上盖子，伸入酒勺去，一勺一勺将酒沽出。一勺一斤，沽得十次，恰好十斤酒。入鼻处，乔南但觉酒香四溢，浑厚纯正，不禁赞道：“好酒，好酒。如此美酒，丝毫不差于太原府汾酒、竹叶青。”店伙笑吟吟接过银子，说道：“诗圣杜甫云：杜康频劳劝，张梨不外求。”乔南对于古诗古词，所知甚少，也不与店伙多话，拎了酒坛，快步朝客栈返回。
甫一进屋，口中便惊“咦”一声，小桌上菜饭所剩无几，已成残羹剩饭。他将酒坛轻轻放下，环目四顾，眼光转至门板后时，一双脏脚映入眼帘。乔南心下暗笑，说道：“朋友，出来吧。若想吃顿饱饭，尽管言语。”板门“吱呀”一声响处，门后之人疾步朝外奔去。乔南看得真切，潜运内力，飞身扑出门外，长手伸出，一把将那人捞了回来。
将“偷食者”提入室中，就了灯光一看，愈看愈是眼熟，脱口道：“哎吆，你不正是偷窃竹菊二女银钱的小儿吗？怎地到了此处？”
那小儿一张脸脏污兮兮，一双乌溜溜的眼转来转去，并不甚惊惧，反问道：“这位小哥，室中饭菜是你的吗？”乔南点头称是，问道：“好端端的，你有手有脚，尽可自食其力，为何偏要出外行窃？”那小儿约莫十三四岁，骨瘦如柴，闻言说道：“我给张财主家洗衣挑水劈柴，半年后分文不给，还把我撵了出门；到钱家酒楼中做杂役，一年内分文不给，钱掌柜的还常常打我骂我，一气之下，我离开了酒楼。”
“你父母亲在哪里？”乔南问道。那小儿眼睛一红，眼眶中泪水打旋，嗫嚅道：“前几年闹饥荒，爹娘......都死了。”乔南闻言不禁心下恻然，想这小儿无父无母，与自己一般，亦是孤儿一个，随问道：“我叫乔南，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儿回道：“官名赵千房，小名房子，江湖上人送外号斑竹鱼。”乔南闻言奇道：“斑竹鱼，那是什么东东？”那小儿以手搔头，为难情道：“一半说我滑不溜手，刁钻难缠；一半说我窃技高明，像条斑竹鱼。”乔南唯一愣怔，随后大笑道：“此外号倒很贴切，亏得有人能想得出。”
隔了一会儿，乔南说道：“以后我便叫你竹鱼儿，你意下如何？”斑竹鱼头点得似个拨浪鼓，回道：“我喊你南哥，可以吗？”乔南道：“那即是说，你以后便是我弟弟。既然为我弟弟，日后就跟了我，再不要去偷人家东西，你可愿意吗？”竹鱼儿说道：“我愿意。不过咱们说好了，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不许耍赖。”话未及完，竹鱼儿将手伸了过来，二人拉钩发誓后，又唤了店伙来，重整杯筷，再要了几道菜，二人悠悠然吃喝起来。
饮得几杯酒后，乔南担心竹鱼儿人小量浅，说道：“竹鱼儿，此杯酒下肚，你便再不可喝了。若然醉酒，你尚未成人，与身体多有损伤。”竹鱼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头处“咕咕”有声，就一口羔羊肉吃了，巴咂巴咂嘴道：“南哥，你尽管放心，竹鱼儿不会醉酒的。从前在酒楼中打杂时，有一次我乘人不备，偷了酒喝，一喝便是三大碗，睡一觉起来浑然无事。”听他如此一说，乔南不禁哑然失笑。
二人正饮酒笑闹间，忽听得门外脚步声杂沓，店伙敲门道：“客官，睡觉了没有？”
乔南打开门来，还未开口，就见店伙身后一位老者闪身而出，对乔南一揖道：“在下黄沙帮冯师爷，奉杨老帮主之命，前来恭请乔公子。”乔南问道：“我与杨老帮主素不相识，却为何事而来？”冯师爷叹口气道：“帮中十几位弟兄，为铁十二所伤。本以为寻常内外伤，帮中郎中当可诊治，谁知郎中一试之下，竟束手无策；后又请来城中名医数位，皆毫无良策，只可将众人性命延得片刻，却无诊治之法。老朽耳灵，曾听得乔公子与我家少帮主对话，知你歇息于南城凤祥客栈中，故此向老帮主推荐，领命来请乔公子赴总会一趟。杨老帮主已发话，遑论能否治愈，只要乔公子肯赏脸为弟兄们诊治，必有重谢。”
乔南心下早猜到七分，听冯师爷如此一说，更无他疑，摘下墙上包袱，吩咐竹鱼儿背了，对冯师爷说道：“快走。人命关天，便一刻也耽搁不得。”
出得客栈门，门口早备了两套马车，拉车之马均高大健壮，一看便知为口外良马。乔南和竹鱼儿上得后一驾马车，车夫疾挥鞭处，骏马四蹄翻飞，直朝东城黄沙帮总会奔去。
车身颠簸中，约莫行了一炷香时分，暗夜中马车停在一所府院门前。乔南和竹鱼儿跳下车来，也不搭话，随了冯师爷一行，疾步朝府内行去。府院占地面积颇大，也不知穿过几条回廊，几条走廊，借了悬挂之灯笼火光，七拐八绕，终到得一大厅之中。厅中青砖地上摆设了一溜门板，门板上整整齐齐躺着十几位受伤之人。
一位年近花甲之人走上前来，见到身前乔南，正欲开口叫“朋儿”，忽地看到冯师爷侍立一侧，方始明白面前之人非是杨朋，想起妻子曾对他说过：“此子与朋儿生得甚为相像，即便是我，咋见之下，也错将此子当作朋儿。”虽心中早已预知，但突兀间见到乔南，老者仍忍不住心中惊讶，暗忖：“当年从开封刘将军府抱走朋儿时，并未曾见到其他婴儿。后来将刘家三百多族人，于解往洛阳途中，奉先帝崇祯之命，尽数诛杀。难道开封‘屠族’当天，朋儿之兄弟恰好外出，躲过灭族之灾不成？”
冯师爷指了那老者，对乔南说道：“乔公子，请见过我帮杨老帮主。”乔南微一躬身道：“在下乔南，见过杨老帮主。”乔南心中但想：“杨老帮主，十之八九，便为杨少帮主之父。只是从面相看来，除二人身材均高大魁梧外，却看不出其他相像之处。
杨老帮主轻捋颏下胡须，沉声道：“我听冯师爷说，你曾与杨朋相商，欲诊治我帮受伤之人。此时情势，料得冯师爷已尽告知你。你尽可放手施为，无有顾虑。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如若救他们不得，那是他们大限所至，却与你医术无关。”
闻听杨老帮主之言，乔南不禁多了几分敬意，心想：“此人身为黄沙帮老帮主，说话之得体，为人之大度，却是杨少帮主远远不及。”随说道：“杨老帮主，乔南当尽力而为，但愿不让老帮主失望。”
乔南吩咐竹鱼儿取出包袱中银针，点了一盏油灯，逐一将银针烧过。他为受伤者逐一把脉诊断后，开了几副药方，交与冯师爷。
竹鱼儿拿过银针，交与乔南手里。乔南从第一位扎起，依次将银针扎入伤者穴道中，并潜运内力，使出弹针震穴之法，逐一弹去，银针受内力激荡，震动不止，发出“嗡嗡”之声。此时乔南内力虽不甚强劲，但毕竟已可积蓄，总是一日强过一日。
杨老帮主见到他如此手法，截然不同与其他郎中，耳中闻得百多支银针齐声共鸣，蔚为奇观，心中反倒多了三分期盼。冯师爷推荐乔南之时，正值其他郎中束手无策之际，杨老帮主无奈之下，心想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不妨撞撞大运。
不到一个时辰，冯师爷已将煎好之汤药送来。乔南吩咐余人将伤者扶起来，待汤药温热后，徐徐将汤药服食。
竹鱼儿悄声行至乔南身边，低声问道：“南哥，依我看来，这些人就快要死了，如何能救得？你要显本事，要吹牛皮，尽可白日到洛阳大街上。这里的人凶巴巴的，若然治不好，咱俩可跑不了。”乔南料不到他如此一说，想他在街坊见得江湖骗子多了，自是把自己也当做了骗子，且好意提醒自己：莫要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乔南有意捉弄于他，俯身在他耳边道：“竹鱼儿，待会儿南哥骗到金银钱财，咱们置买一所院子，请了大小仆人，每日里好吃好喝，过那神仙一般的日子。不知你意下如何？”竹鱼儿唯恐外人听去，作势捂了他嘴巴，悄声道：“南哥，你做贼的胆子，可比竹鱼儿还要大。依我看来，乘这些人还未死，咱哥俩赶紧溜之大吉。把戏拆穿了，屁股会挨板子的。”乔南此时心中忍俊不禁，看竹鱼儿惊恐之模样，低声笑道：“兄弟，南哥的把戏从未拆穿过，不必担心。”
约过得一炷香时分，乔南依次拔去伤者穴道中银针，吩咐竹鱼儿将针收起来。杨老帮主问道：“乔公子，现下他们伤势如何？性命无忧吗？”
在此之前，乔南已逐一为伤者把脉，心中笃定，回道：“杨老帮主，依在下诊断，这十五人现下性命已无忧，至于恢复元气，甚或恢复从前功力，假以时日，或许一年内可恢复如初。”
闻言之后，杨老帮主一副不可置信之状，张口结舌道：“先前洛阳城内...几位名医，皆言若可保得性命，已是万幸。你...你说他们年内可恢复如初？莫非我听错了不成？”此十五人乃黄沙帮中高手，有几位更是分会头目，对于黄沙帮之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若他们不得而治，或武功尽废，黄沙帮将失却大部精英，今后于江湖争霸中，势力势必大为减弱。此时闻听皆可痊愈，年内便可恢复如初，杨老帮主如聆福音，内心中欢喜无限。
得到乔南再次肯定答复后，杨老帮主一揖到地，欣然道：“老朽代黄沙帮谢过乔公子救命之恩。日后乔公子但有差遣，黄沙帮当竭力而为。”他转头对冯师爷道：“冯师爷，命人拿来黄金百两，银票五千两，交与乔公子，聊以酬谢。”
乔南身侧之竹鱼儿听得“黄金百两，银票五千两”，喉咙处只觉干涩发哑，半晌才低声道：“南哥，小弟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发财竟如此容易。待会儿拿了金子、银票，咱们是不是拔腿便跑？”乔南顾不得搭理他，大声对杨老帮主道：“杨老帮主，钱财虽好，但我可以分文不取。乔南有一事相求，还请杨老帮主答应。”竹鱼儿闻言大惊，悄然拽他衣袖，嘟囔道：“南哥，事到临头，男子汉大丈夫......做便做了，千万莫后悔。那些金子、银票，足够咱俩一辈子下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