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天不藏奸(7)
暗夜中,忽听门口香凝儿低声道:“乔南,你在吗?”乔南道:“我在。我姑姑也在这里,得想办法离开此处。”香凝儿诧异道:“你姑姑,何时来的姑姑?”此时只听甄源也跟了过来,口中嘟囔道:“这小子惹是生非,叫人不得安生。偏你多事,管这些咸淡之事,越大越不听话了。”
乔南说道:“香凝儿,姑姑,我身上携有毒气雷子。待会儿我冲在头里,用毒气雷子开道,你们尽管跟随我跑,别跟丢了。”也不待二人答话,从后窗翻身而出。香凝儿急道:“官兵有箭,你好歹拿把刀抵挡,真是孟浪。”
乔南跳出窗外,往四处扔了十几枚毒气雷子,“噼啪”响处,顿时黑烟四散,咳嗽声连绵不绝。那些弓箭手各自惜命,四散了开来。乔南身后姑姑和香凝儿紧紧相随,疾往西奔,垫后的甄源不断扔出毒气雷子,身后烟雾大盛。追兵忌惮毒烟,不敢发力追击,双方间距离愈来愈远。
四人不停奔跑,才出得镇子,迎面奔来一群马队,为首之人喊道:“是汪帮主吗?属下救援来迟,请帮主原宥。”乔南正自奇怪,那里有什么汪帮主了,只见姑姑“哼”了一声道:“韩老六,你能及时来援,恕你无罪。拉四匹马过来。”韩老六亲自牵了四匹马走上前来,躬身道:“汪帮主,此次失事,盐货尽失,还折了十几位兄弟,连帮主也差点······我怀疑有人走漏了风声。否则鞑子不会如此确知咱们行踪。”姑姑看了他一眼道:“帮中之事,回去后追究不迟,眼下先突围要紧。”
众人乘了马向西疾行,至天亮之时,已是人困马乏。又行得二三里,韩老六领众人进入山脚下一处村舍,舍中走出一位庄稼汉上前抱拳道:“汪帮主安好,小的吴旭儿见过帮主。恭请帮主入内歇息。”乔南心下暗忖:姑姑原来姓汪,许多年不见,竟做了什么帮的帮主。瞧这阵势,帮中成员对她极为敬重。众人随吴旭儿走入院中,安顿歇宿了下来。
甄源对汪帮主抱拳说道:“甄源在此叨扰了,多谢款待。原来阁下贵为盐帮帮主,称雄中原及江浙一带,久闻盐帮汪帮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女中豪杰也。”汪芷渃见他以真名示己,颇显诚意,回礼道:“阁下可是天地会甄源甄香主?”甄源道:“正是在下。”二人又相互客气了几句,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乔南心中惦记着姑姑之伤,随后进门说道:“姑姑,你受伤不轻,须立刻治疗。若再拖延,恐伤口发炎。”汪帮主讶异道:“你学过医术,师从何人?”乔南回道:“我跟寒山子曾一起生活,学了点皮毛。他也不是我的师傅,他不愿收徒。”汪芷渃自是听说过寒山子之名,所谓名师出高徒,便由得他去疗伤。
乔南从一布袋中取了刀剪、针棉等用具,剪开她后背衣衫,赫然一道斜劈的刀伤,呈现于如雪肌肤之上。他幼时得她教习武功,心中早当她亲人一般,检伤、疗伤时自是心无旁骛,丝毫未觉到男女之防。汪芷渃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难以平静。虽知他只一后辈少年,当自己亲姑姑一般敬重,心中全无羁绊,但自己年轻时深恋其父(即自己师哥),虽未成为夫妻,毕竟爱屋及乌,何况他此时长得高大魁伟,颇似乃父昔年风采,自己虽已年近四十,当此肌肤相接之时,却心如撞鹿,狂跳不止。
包扎好后背刀伤后,乔南毫不迟疑,又剪开她前胸衣衫,露出两只浑圆白兔,一旁现出一处寸长剑伤。他边包扎伤口边问道:“姑姑,你武功如此高强,谁能伤的了你?”汪芷渃闭了双眼,脸色潮红,原本想拒绝与他,自己包扎前胸,却鬼使神差,让他剪开衣衫包扎。令自己气恼的是,自己非但不生气,反而隐隐颇为享受。此时听他问话,只得回道:“鞑子兵有备而来,又伴随弓箭兵,一旁更有十多位高手环伺,我得以逃脱,已是万幸,帮中十几位弟兄···悉数殉难,上万斤盐货失落。”
半个时辰后,乔南包扎好了她胸前伤口,洗手打包结束妥当,正欲离去,汪芷渃问道:“一别十年,不知你功夫练得如何?”乔南笑答道:“十年来我勤练不缀,只可惜进境有限,辜负了姑姑期望。”汪芷渃走近他,用右掌抵在他背心之上,甫一发送内力,便觉一股火烧般内力逆袭而来,虽不甚强,却绵绵不绝。她大惊道:“孩子,你受了内伤?是谁下的手?”乔南答道:“济南之时,我为了救两位结拜兄弟,吃了淳二先生一招‘火云掌’,自此烙下病根。”汪芷渃道:“你识得寒山子,为何不求他医治?他乃当世神医,自然药到病除。”乔南苦笑道:“可惜寒山子对火云掌无可奈何。我自制了一种药丸,可止一时之痛,但阻不了火云掌发展之势。也许再过得几个月,我便会死去。”汪芷渃听得黯然神伤,默然无语,良久才落泪说道:“孩子,你不要灰心,天无绝人之路,定会想出办法的。”
乔南忽然问道:“姑姑,我就快要死了。可临死之前,我想知道我娘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你能告诉我吗?”这话恰如一柄重锤,击在汪芷渃心间,宛若老伤上撒盐,叫她疼痛不已。沉吟良久,她柔声道:“孩子,我识得你父亲,却不识···你母亲。若你不嫌弃,将我当做···当作母亲如何?”说完她眼光紧盯乔南,显是心中期盼、焦虑之极。乔南听她说到识得父亲,自是认为识得乔三,毫不稀奇,她说不识自己母亲,心中又不免有些失望,待她说到愿做自己母亲,心中欣喜不已,脱口而出道:“母亲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说完跪地磕头,“咚咚”有声。汪芷渃喜极而泣,哽咽道:“孩子,快起来。你身体有病,免了那些俗世礼节吧。”乔南应道:“哎,娘,你说甚么,我都听你的。”汪芷渃抚着他头,柔声道:“我的孩儿,但教存半分希望,娘都不会放弃,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你定会平安无事。从今而后,你便跟着娘。”乔南道:“我办完一桩事之后,再也不离开娘半步。”当下便将甄源叛变之事说了。汪芷渃愤然道:“这种卑鄙小人、奸佞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我派人跟你赴济南,定要谨慎行事,休要着了他的道儿。”乔南道:“若派人随行,恐引起甄源疑心,反倒误了大事。”汪芷渃不再坚持,笑说道:“你中了火云掌,乃因你内力低微所致。若你内力高于淳二老贼,他击你一掌,你的内力护体,反会反啮对方。都是我不好,当年藏了私心,没有将内功心法尽授予你,以至于酿成今日苦果。唉,你练功之时,就仿若斛斗倒转,小口进,大口出,内力自是大多外溢,可谓事倍功半。”她拿出一方丝绢,交与乔南,道:“丝绢上记载着风雷门全部内功心法及招式,你拿去照章习练,当可裨益。仿若将斛斗转了过来,大口进,小口出,毫无外溢。”乔南接过丝绢,将之揣入怀中。
次晨起来,乔南与甄源、香凝儿别过汪帮主及盐帮众人,启程朝北往济南府而去。一路之上,香凝儿每日服食汤药,从无间断,待到得济南府之时,已然脸色红润,内力充沛,不再腹痛,竟毫无中毒之象。甄源见香凝儿痊愈,心中啧啧称奇外,卸下了一把“心锁”,另一把却打不开来。
依着天地会在各处街角的暗号切口,甄源于东城寻得一处会中住所,三人便于此歇宿了。到得晚间,乔南依丝绢上心法打坐了一个时辰,正欲倒头入睡,忽听得隔壁香凝儿寝室传来轻唱低吟声:
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兰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碧湖湖上柳阴阴,人影澄波浸,常记年时对花饮。到如今,西风吹断回文锦。羡他一对、鸳鸯飞去,残梦蓼花深。
这词曲经她唱来,悠扬清婉,意境凄凉。乔南不懂辞赋,但想她心伤自己命不久长,故有感而发,乃是对朋友伤怀之意。他披衣缓行至门口,低声道:“香凝儿,你还没有睡。你爷爷在吗?”香凝儿停了低唱,回道:“爷爷出门喝酒去了,还未回归。
烛光灯影下,乔南看她楚楚可怜之状,心中生出悲悯之心,突然问道:“香凝儿,假若你失去爷爷,会当如何?”香凝儿闻言香肩微耸,惊道:“爷爷乃我唯一亲人,失去···失去了爷爷,天也便塌了。”乔南嗫嚅道:“天如何会塌?你还有天地会兄弟姊妹,···还有我。”香凝儿久历江湖,冰雪聪明,知他有事瞒着自己,道:“过些天,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唉···曲终人散。······告诉我,爷爷怎么了?好吗。”
乔南知自己再也不愿瞒她,将甄源叛变之事简略说了。香凝儿听完只是呆立无语,表情木然,仿佛与己无关一般。一时间室中寂静无声,烛芯轻燃,光影绰绰,一对少年男女相对而坐。
隔得良久,门“呀”的一声开了,甄源推门而入,面上微带醉意,看到室中相对而坐的一对少年男女,不悦道:“夜已深了,该回房就寝了。”香凝儿端坐不动,对爷爷的话听而不闻。乔南知甄源向来不喜自己,站起身来,正欲转身离去,瞥眼看到香凝儿桃花带雨,香腮泪长流,胸臆中但觉憋闷之极,脱口而出道:“甄香主,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否答应?”
香凝儿闻言大惊,摇头道:“乔南,此事不可为,万万不可!”乔南抬右手示意她不要插嘴,眼睛紧盯她爷爷。
甄源微一楞怔,七分酒意中醒了三分,说道:“小子何事相求,不妨说来听听。”
乔南沉声道:“甄香主,你投敌···叛变之事,我已尽皆知晓。若我将此事告知白堂主,势必容你不得。个中利害,你自是比我明白。可怜香凝儿孤苦伶仃,还要受旁人冷眼······”甄源未等他把话说完,须发戟张道:“你一黄口小儿,怎可胡言乱语?诬陷老夫,证据何在?”
乔南道:“你可记得云威镖局灶房?当晚我恰好藏身大榕树之后,你说甚么‘拿来解药’,另一人说‘大把头发话了,你拿到海底之后,自会赠你解药。’你还曾记得济南知府府库?一位库司说‘上月十五约定之日,你为何不来?’,你说‘我会中临时有事,脱不得身。若冒险前来约会,恐引起他人怀疑。’库司又说‘大把头耐心有限,你好自为之。若年底前拿到海底,便将解药与你。’甄香主,你说是也不是?”
甄源听得脸色如土,头上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良久问道:“此事除你而外,可还有他人得知?”
“除我之外,暂时无人得知。甄香主,事已做下,如水泼之于地,不可复收。但若你坦白此事于白堂主,言明受敌挟制,顾忌亲人性命,一时做下了憾事,也许···也许堂主和会众会网开一面,恕你戴罪立功。我同白堂主交情匪浅,私下里互称兄弟,我愿向他替你求情。”
甄源低声长笑,嘶哑了嗓音道:“哈哈哈,可笑啊可笑!我甄源一世英名,自认为铁骨铮铮,刚正不阿,岂知临了临了,先受制于满洲鞑子,再被你一黄口小儿挟制。此事说将出去,姓甄的再无颜面存活于世上。”他话未及完,撮掌成刀猛地劈向乔南,掌风凌厉,招数毒辣,竟用了十成的掌力。香凝儿眼见得爷爷酒后言谈张扬,形骸放浪,早凝神戒备,见状飞身扑上,挡在了乔南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