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天不藏奸(5)
第三第四日,乔南仍是流连于铁匠坊,他捡了一支火枪把玩,暗自思忖:“据匠人说,此枪射距只有十余丈,威力有限。关键还是火药,若增强火药威力,配以精钢枪筒,当可大大增加射距。射距增大,速度自然大增,其发射之下,任你是何等武林高手,恐也难以躲避枪弹。若换做一支军队,士兵人人配了强力雷子和远程火枪,一齐投掷雷子、一齐发射火枪,那威力之大,实不可想象。”
第五日,乔南到东端观摩火炮和风筝制作。其时火炮与火枪原理相同,打得乃实心弹,射距既短,爆炸威力亦小(其实只凭弹头伤人)。清兵入关作战时,缴获了不少大炮,后经汉人叛降者训练,用以攻城略地,效用非凡。满人得天下之后,为巩固其统治地位,诏令收回所有刀枪,禁止汉人造枪造炮,甚至他们自己也极少使用。这就造成了中国在其后近三百年时间中,热兵器发展几近停滞,或有所倒退。其实在此之前的明朝,热兵器发展独领风骚,领先于全世界,即便为人诟道的文官制度,也是当时全世界最先进的。这就是少数民族统治大汉族的悲哀,也即整个中华民族之悲哀,为巩固统治地位,对外实行闭关锁国,对内实行封锁技术,使得中国科技在三百年时间中停滞不前,终让西方人赶超,错过了工业文明的黄金发展时期。
山东沿海多风,民间素有制作风筝之习,风筝大小不一,性能各不相同。其中有一种大风筝,起飞后可载一成人,升力巨大。乔南看到后忽发奇想:“若是风筝上人携了雷子,投掷于敌营,当可造成杀伤。若几十人、几百人乘风筝一齐投掷雷子,敌营岂不变成地狱。”
南端作坊为制船间,受空间狭小所限,大多为小船或战船船模。乔南自小成长于海边,曾望见过许多大船巨舰,听爹爹说,有些巨舰来自遥远的西方,他们漂洋过海,来中土做贸易。他渴望有一天能登上一艘大船,最好亲自掌舵远航。可在作坊中游目四顾,找不到一艘大船,颇觉失望。
忽忽已十数日过去,乔南日日沉溺于大作坊中,细心观摩,精心提问,不时生一些奇思异想,自觉收获颇丰。这一日,惠子终于按捺不住寂寞,不顾父亲的叮嘱,跑来作坊中见乔南。惠子甫一见面,便拿出一个小食盒,嘻嘻笑道:“这是我妈做的寿司,你来尝尝。”乔南取一个吃了,赞道:“真好吃,我以前怎么从未吃过?”惠子拉他离开作坊,边走边道:“寿司乃日本特产,中土少有,你自然没吃过。”乔南曾醉心于厨艺,自然而然说道:“惠子,你可以教我做寿司吗?”惠子道:“我做的不好,不能教你。我妈做的很好,本来可教你,可是···可是她病了,身子时好时坏,恐怕教不了你。”惠子言及母亲,美目中泪水盈盈,悲伤之态溢于言表。乔南本想毛遂自荐,为她母亲把脉诊断一番,但随即又想,自己医术虽学自寒山子,可纯为辨理,从无诊病实践经历,万一不能对症下药,岂非误人。
二人不多时到得石质客厅,拿一个船模置于石桌之上,开始拆卸。惠子手巧,很快便卸下了一组三桅风帆。乔南面对舟舵系统,边卸边琢磨其作用原理。惠子说道:“乔南,你得的什么病,为什么治不好?”乔南回道:“我中了别人一掌‘火云掌’,掌力在我内脏生根了,世上无人可以除去。也许再过得几个月,我就要死了。”惠子见他神态自若的样子,又问道:“你明知将死,难道你不怕吗?”乔南冲她一笑道:“起初我也恐惧、害怕,但时日久了,便习惯了。人总须一死,不过早死晚死罢了,有何分别?”惠子笑道:“我才刚认识你,你便死了,岂非无趣的紧。你发誓答应了我不死,阎王为使你信守诺言,拒绝你进殿。你快发个誓,发誓说答应惠子十年后见面,不见不散。”
乔南为哄她高兴,随道:“好,我发誓:十年后与惠子相会,不见不散。”
正当二人笑闹之时,桥本真一郎入得厅来,眼睛一瞥间,见到女儿开心嘻笑的模样,怒从中来,沉声呵斥道:“惠子,你母亲疼痛欲死,你却于此处寻欢作乐,你于心何忍。”惠子听父亲措辞中用了“寻欢作乐”一词,心中委屈,哽咽着问道:“昨日所请名医唐先生开的药方,难道···难道又无效吗?”桥本长叹一声,说道:“五年多来,难道请的所谓名医还少吗?可他们来来去去,走马灯一般换人,总是治不好你母亲之病。唉,昨日唐先生也说···说你母亲···难活过今年春节。”惠子闻言只是小声啜泣,显然心中悲恸之极。
乔南瞧她香肩微耸,粉脸哭花,心下里大为不忍,小声道:“桥本先生,惠子,在下懂得些医学皮毛,略知一二。若蒙不弃,我想为伯母诊脉。不知···不知二位可允否?”惠子仍抽抽噎噎,不置可否,只道他情急之下安慰自己。桥本闻言却心中一震:“此子年纪虽幼,见解却大异于常人。他既然说对医术略懂一二,不妨让他一试,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了。”随回答道:“好吧,就烦请乔公子辛苦一趟。”
三人来到一间木屋,在一张榻榻米之上,一位妇人仰面斜躺,脸色蜡黄,双眼微闭。桥本轻声唤道:“津子,你醒醒。这位是乔公子,来给你诊病。”桥本的妻子川岛津子睁开眼来,勉力说道:“乔公子,辛苦你了。”
乔南屈膝微蹲,拿了她右手把脉,听脉当中,瞥眼看到她嘴角边一丝血渍,吩咐惠子道:“惠子,烦劳你用一块白手绢搽你母亲嘴角血渍,我要观察。”惠子依言而行,将手绢交与他。乔南说道:“伯母脉象紊乱,时缓时急,心肺功能均有所受损。手绢上血渍已久,看不明血象,我想再取少许血液,请桥本先生允许。”桥本点头示意允许。惠子说道:“往常那些医生大多都说,母亲虚火太旺,肝脾不好,吃些解毒丸、败火去热之类的药。偏你独特,要看什么血象。”
乔南也不与他理论,拿过一根银针,点油灯烧过了,冷却一会儿,轻轻扎入川岛津子手臂血管中,将血液挤在一方油纸上,摊薄了细细观察。沉吟良久道:“依脉象和血象判断,伯母确是中毒之象。只是我想,所中之毒乃来源于外界,而非因肝脾功能不调所致。不知伯母饮食或日常活动有何异常?”桥本道:“内人饮食与平常无异。再者说,若毒性来自于饮食,为何我和惠子无恙?至于日常活动,津子在日本时喜欢去作坊中做工,制作各种新奇烟花炮竹。迁居中国后,她偶尔也去作坊中,但其后病情愈发加重,几乎卧床不起······”桥本真一郎话说至此,心忧爱妻病情,几乎不能再说下去。
乔南接口道:“是了,这便是伯母中毒之因。制造烟花时,须加入多种金属粉末,以产生炫丽灿烂效果,其中一些金属粉末含毒,通过粉尘进入伯母气道,进而溶于血液。久而久之,毒性累积加重,致损伤心肺肝脾。”惠子先是拍手,继而颤声问道:“乔南,知道了病因,那还有救吗?”乔南此时心下已有了计较,有九成把握可以治愈,故意沉了嗓音,逗惠子道:“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此···这个···难说的紧啊。还有一个天大的难题,就是······”他故意停了不说。惠子急道:“什么难题,你快说出来,父亲一定能办到的。”
乔南俯身小声道:“本郎中诊金很高,恐怕你担付不起。”惠子跺脚道:“哼,你乘人之危,枉我当你做朋友。却原来也是贪财小人。”乔南哈哈一声长笑,旋即又喟然叹道:“傻丫头,我说什么,你便信了吗?想我乔南一介垂死之人,便要得金山银海,撒手人寰,又有何用?”惠子转怒为喜,竟不避讳父母亲,拉了乔南手说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坏。你快开药方呀,还等什么?”乔南当下取过笔墨砚台,开了一副药方,嘱咐道:“此方中有几味药甚为名贵,若市面上没有,恐需费些周折。”桥本说道:“天地会会众遍布四方,再名贵之药,只要是有就能买到,乔公子无须多虑。”
隔了一日,药便买全了,川岛津子服用三日之后,病情果然大见起色,疼痛周期延长,疼感减轻,脸色渐转红润。但有一点“瑕疵”,每天出恭(指解大便)次数太多。桥本欣喜之余,又担心妻子身体,便私下询问乔南如何处置。乔南笑而解释道:“药方中加了泻药,当然会出恭不断了。如今药力发作,毒性尽被排解于胃肠当中,若不被尽快排出体内,反会危及肠胃。”桥本恍然大悟,连声道歉,喜滋滋地侍候妻子去了。再服四五日药之后,川岛津子脸色如常,内脏不再疼痛,已能自己下地走动。乔南告戒惠子道:“再服三天药,就该停药了,否则日日出恭不断,病是好了,人却成瘦美人了。”惠子听得羞红了脸,啐道:“你再油嘴滑舌,罚你不得离开此地,一辈子呆在山里。”乔南回道:“只要有你陪着,美人相伴,一辈子呆在山里又有何妨?”惠子听他说得真切,俏脸生春,欢声道:“你救了我母亲之命,自是我们家的恩人。你若想人来陪你,我···我会陪你···一辈子的······”说到后来,惠子满面潮红,如清潭般眼里似要滴出水来,话声嘤嘤,几不可闻。
乔南心中感动过后,却不禁凌然一惊,暗自思忖道:“我一个将死之人,如何能忍心别人为我痴心。过些时日,我就要死了,惠子岂不徒自伤心。罢了,自己还是赶快离开这里,死在一个荒野之地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