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国三个月后，我被就近分配在离那个地下室相隔两条街的一个公立小学。因为语言障碍，我不得不蹲一级。但就是这样，也没能让我轻松容入那些五颜六色的孩子中去。可能是他们自打坠地之后就没见过不会讲英语的小朋友的缘故，他们对我十分地好奇。记住，是好奇，不是热情。记得入学那天，一个黑老师带我进班，把我介绍给全班的17个小同学。其中我还看到一个黄种人。那些学生在得知我来自中国时并不怎么惊讶，但得知我不会英语后就异常地兴奋起来。他们一下课就把我团团围住，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这说那，说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并且接连几天都是这样。
“我当然纳闷，想不通他们跟一个半句英文不认识的人有什么好聊的。真的，这个问题困绕我好久，直到上学两周后一个清晨，才有了令我意想不到的答案。那天我在上学的路上碰到了一个同班同学，就是那个和我有着一样肤色的男孩。他会讲一口带怪味的中文。
“‘你不知道哇？他们是在骂你啦！’这是他告诉我的原话。听口音你也能猜出来，那小子是从台省过去的。我当然很感激他，因为他从未加入过那些围骂的人群。从此，他们再跟我聊天时，我就用我们中文的绝骂去跟他们攀谈。从他们各个惊讶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听不懂，但他们觉得很过瘾。我将攀谈的语句直接升级为祖宗十八代之上的事。记得有一个留着披肩卷发满脸是黑斑的白孩儿，当时他站的离我最近，我三句话就把他家的祖坟给刨了，他还冲我笑，真有意思。
“这些因不懂英文而遭受到的侮辱和歧视，在上学半年后彻底消失了，我能够用他们的语言与他们自由交流了。不仅如此，我的学习成绩也在这时呈直线飙升。知道吗？最初入学时，一些小测验，包括家庭作业，我一概不必上交。我相信那个红头发老太婆也不想看。我是指我的班主任。但半年后，我全科成绩均都由原先的空白变为了A。特别是数学方面。我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晓峰。我们中国小学生三年级学的东西，美国五年级才开始接触。这的确帮了我的大忙。
“转眼我上了高中，那一年我们全家由‘耗子洞’搬进了一个130多平方米的高层公寓内。租金贵了点，但还能够让我那打零工的父母接受。
“美国高中生的生活的确是丰富多彩，他们可以毫不避讳地交女朋友，可以在校园的小路上开着自己的轿车急驰而过，即使校长在旁边看着。他们偶尔还服用一些制幻类毒品。也可能是我一直待在公立学院的缘故，那里的学生的确不太安分。在那里，如果你不肯尝试一下大麻或lsd这些玩意的话，你就很难交到什么有分量的朋友。然而没有这些有分量的朋友，等你挨揍时，就只能期待揍你的人对你手下留情了，因为那儿没人会管闲事。
“请别用那种心怀叵测的眼神看我。你放心，我连香烟都敬而远之，更不会沾染那些对自身健康危害更大的东西。我宁愿挨揍，宁愿。
“再讲讲我那伟大的父亲吧！毕竟他在我人生的最重要阶段离开了我，所以有必要跟你说说。
“那是高二的某一天，我放学回到家，母亲坐在地板上号啕大哭。她手里拿着一封信，父亲留下的。大概内容是忏悔他所做的一切，在上面说如何对不起我们母子，如何不该把我们带到美国受洋罪，如何不该让我母亲天天累死累活地打工，如何不该让我整天被学校里那帮黑大个子欺负，如何不该……他说了好多个不该，竟然没有语法错误。他甚至就连在最后的结尾处也没说出一句像样的务实可用的发自肺腑的良心话来。他只是说自己要离开这个家，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所做的一切，让我母亲和我不要再等他了，就这些。对了，还有200美圆。那足够我们母子活上两个礼拜了，我真应该好好谢谢他。
“你见过这样的人吗，峰？无济于事，他所做的这一切无法掩盖他的真实目的。他与人私奔了。跟那个和他在一起刷了不到三个月碗的婊子跑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母亲崩溃了，整天茶不思饭不想，就坐在客厅中的那个破沙发上发愣。显然她还爱他。我也是。我没有心思再想什么微积分，整天坐在教室中看着黑板和在一边滔滔不绝的老师发呆。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为什么发呆，没有人。如果当时你在的话，或许事情不会变得那么糟。但，你不在。
“一天下午放学后，寂寞的我完成一天的发呆任务后，收拾东西准备回到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好继续和母亲一起发呆。但就在走出教室的一刹那，又是那几个黑大个子。他们都身穿运动装，每人手里都玩弄着一个篮球。看他们头上不断滑落的汗珠，估计是刚刚玩过一个全场。他们其中的小头头叫‘公牛’。你就认为他是头公牛好了，他也的确壮如公牛。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其余人都和我同一年级，但不熟悉。我很少与校园混混打交道。
“‘去哪儿呀，支那小子？’黑公牛总这样招呼我，语句中带着对黄种中国人的歧视。
“沉没是我惯用的手段。我转身继续向楼梯处走去。
“‘操！问你话呢！’喊话的同时，他将一个篮球砸在我身上。我仍没有理他，继续莫不做声的向楼下走。但没想到，足有10个篮球一齐向我发射……
“相信我晓峰，我从未想过故意去伤害别人。但那时，在一切不幸的集中降临的那几天，我已经不太正常了，也可以说失去了应有的理智。
“当时我裤兜中有一把裁纸用的小刀，虽然小，但仍到了致命的临界长度——四指。锐利的刀锋进出于他满是格格肌肉的小腹，幸好他身边的混混没有一个上前阻拦，不然就会多倒下几个。
“出庭那天，母亲没有来。后来知道她当时住院了。当法官宣读结果时，我哭了，号啕大哭。虽然只有一年，但当时，我认为我完了，彻底完了。”
“你……坐牢了？在美国？”晓峰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
从武只是淡淡一笑。“别担心，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年，你说你被判了一年。那头牛没死吗？”
从武得意地扬起嘴角。
“死了，他死了，但没死在我手上。我只是在他肚子上留了几道深疤。我坐牢半年后，有个同学来看我，他告诉我说公牛惨死街头，身上中了四枪。呵——！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是干得漂亮。”
“那你出狱后，为什么不来找我？”
“找了，我回国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但……你搬家了。原来的地址成了个街角公园。”
“都是拆迁闹的。”晓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不过……你现在才跟我说这……太晚了……从武。现在我帮不了你了。”
从武咬着嘴唇，转过身，重新望着窗外。
“可问题是……需要帮助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晓峰。”
“我？”晓峰冷笑。“搞错了吧你？我很好。还是关心你自己吧。‘低保’你要吃到什么时候？”
从武转过身，双眼死死盯住晓峰。“你还不明白吗？我是流氓，晓峰。我是流氓……”
晓峰端着杯子一阵冷笑。“你才知道自己是流氓？”
“‘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个流氓……’”从武朗诵道。
晓峰随声附和。“‘自由地蹿来蹿去。这我也会……”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因不感相信自己的想法，他死死盯住从武的双眼。“你是说你是……？”
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打断了304房间内的谈话。
“谁？”晓峰警觉地竖起自己的耳朵。
“收破纸、报纸、烂纸箱……”门外，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
“走！”晓峰不耐烦地冲外头喊。
从武用肘捅了一下他的胳膊，递出一个诡异的眼神。
“咋了？”晓峰轻声问。
“是他来了。”
晓峰看看房门，又望着从武。“那……我去开门？”
从武谨慎地点了一下头。
晓峰轻点脚尖，没发出任何声音来到房门处，手压房门把手，咔嗒一声，开出一道只供眼神出入的小缝。他眯起小眼，正准备对外边的身影进行一番细致入微的观测时，只觉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压在了自己的脑袋上。一股力量推动着房门缓慢地向内打开。晓峰举起双手，跟随着房门的打开和外人的进入，一步步地缓慢后退，冰冷的金属物仍压在他额头上。那人进屋后，迅速转身关上了房门。
“你是‘疯狂的和尚’？”进来那人问晓峰。
晓峰一脸迷茫。他抬眼瞅瞅自己眼眶上方那乌黑锃亮的左轮手枪，又看了看它的主人。一个比自己年轻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个头跟自己不错上下，身材明显比自己匀称。一身休闲牛仔装扮，浓眉大眼，挺拔的鼻梁。英俊的相貌跟拿枪的身份极为不符。
“‘疯狂的和尚’是我。”从武走上前，打量着举枪的人。“你是……”
来人看看从武那独树一帜的光头，会意地点点头。
“废话少说，都转过身去，两腿分开，双手趴在墙上站好。”说着，他又使劲用枪口顶了一下晓峰的额头。
晓峰和从武顺从地转过身，乖乖把手放好。来人像警匪片里演得那样，对两个“歹徒”的全身进行了彻底的搜查，结果令他安心，俩“歹徒”身上没有任何攻击性武器。
“好！你们两个，慢点，我说慢点，转过身来。好！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好，就这样别动。敢动我就开枪。”
他举着枪，慌乱地对房间内进行了一番勘察，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最后，他将眼神移到从武身上。
“哎！我说和尚。卫生纸在哪儿？”
从武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用手指点了一下床头柜。
“谢了！”
他连鞋也没脱，直接跳到靠墙的那张床上，在床头柜里翻到半卷卫生纸。看着卫生纸，他脸上露出满意地笑容。
不知为什么，晓峰从这笑容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应该不只自己这样想吧？想着，他看了一眼身旁抱头而蹲的从武，想征求一下意见。谁知这时从武也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他。两个迷茫不知所措的眼神不期而遇地撞在了一起，这预示着一件令二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即将发生。
来人一手拿枪，一手将卫生纸迅速抖开，在手腕上缠绕了好几圈，牛仔裤连同本命年专属大红内裤被他一褪到底，接着一个大深蹲，一阵有力地呻吟声随即发出。
“呃……”
晓峰和从武迅速捂住自己的鼻子。
“呃——真不好意思，前天吃错东西了，这两天正拉肚子。呃……”他呻吟着将屎拉在床上。
“这人你是从哪儿认识来的？”晓峰捂着鼻子侧头轻声问从武。
从武捂着鼻子摇摇头。“别提了，现在真是不能在网络上交朋友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你、你……”晓峰怒不可遏地瞪圆双眼，无意间也提高了嗓门。“这又是你在网上认识的？买枪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
“说什么呢？”蹲那儿那位不满地皱起眉头。“我这儿正用功，安静点行吗？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呃……”
晓峰从武转过头，把手捂得更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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