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1 / 1)

这日回城,穹庐发暗,直似罩着昏灯的珠灰罗帐,冷冷凄凄。汽车行至半途,泼泼洒洒地,抖下片片白,竟是落起瀌瀌大雪,沾地不化。沿途多是白桦,早光秃秃,连叶子也没甚可掉的,沿河冰冻,坚硬如石,仿佛山河一瞬如空。

瞿妈十四岁至颜家帮佣,洎今近四十年,亲手带大两代人,一年以内,两度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本就哀恸,见了这样阴阴森森的景色,更添一腔凄凉,直是放声哭了一路。

如钰却半点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是疲倦抬起眼皮,斜里看去,车子摇摇,地动天动,只觉得天仿佛有点下坠。

别管的管事洪升,因接到了黄成稳的托付,当即安排人,帮着如钰,料理后事。派人去铺子里,定了一副上好的棺材,又要派人去订花圈,做孝服,置香烛经幡一类,好布置灵堂。如钰因为毕竟只是客居此地,便只受了棺木和寿衣,其它一概谢绝了。

警卫帮着将遗体抬下车,寄放于别馆后院的西洋舞会厅,待棺材送来,又将遗体装殓进去。别馆佣人,也都随着洪管事,到舞会厅吊唁一番,聊表心意。瞿妈免不了又抚棺大哭,袁妈他们又一阵劝慰。

捱到夜里十一点,厅内更没甚人了。疏疏的座椅都空着,长影散落于地。墙上贴的那种外国漆皮纸,粉金粉金,衬着电灯,闪闪发光,那样的富丽,更让人觉得孤清。晚风渐烈,呜呜咽咽的声音,从落地窗透进来,仿佛水榭岸的箫声,凄不忍闻。瞿妈当即忍不住,又滚下眼泪:“齐少爷那边,可有回信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总不能让姑太太老躺在这儿。”

如钰虚弱地摇头:“倒还没有,我想他最晚明早醒,大约明天就可以动身。”瞿妈捏着手绢,揩掉眼泪,吴妈忽领着梅凤进来:“你们去歇歇吧,身子骨要紧,正经后面还有得操劳,今晚我们在这儿守夜。”

如钰睡到半夜,只觉得头疼欲裂,醒了好几次。外头风刮得极大,枝条似抽搐般拍打在一处,藉着西风送到耳边,直是啪嗒作响,仿佛要将玻璃砸裂。从前倒未曾留意,原来风打枝条,是这样令人惊心的声音。如钰辗转睡不着,心里知道是在发高烧,浑身烫似火球,嘴里干得难受,想喊人又喊不出声。她挣扎两下,脚踏着地,颤颤巍巍走了几步,想去按墙上的电铃,忽觉全身发软,直当当就往前头栽下。

这时几辆车突然冒雪驶向别馆,警卫认出是府里的车,忙叫门房开门。门房见车里有齐绍宇,只当做梦,嘴巴睁得老大:“嗳哟,是大爷回来了么?这会儿不是在医院么?”黄成稳皱着眉,在副座道:“你悄悄去请苏大夫和张大夫过来一趟,先别走漏风声。”

佣人因没料到他们突然回来,道三不着两地慌乱起来。齐绍宇问明这边情况,径往楼上去。玉露忙按开电灯,见如钰倒在地上,大惊失色,“啊”地叫出声。齐绍宇心一慌,当即快步走了过去,半抱起她。她闭着眼,脸色苍白,仿佛十分难受。他在她额头摸了摸,滚烫湿润,又朝她手一握,也在发热。她喉咙已痛得说不出话,人也昏胧,但是感觉他挨过来,还是略略睁了眼,费力地抬起右手,仿佛想去摸他肩膀,却摸不到,忽然就怔怔掉下泪来。绍宇更是吃惊,急忙回头,对黄成稳道:“快去请叶大夫。”

齐府原本就有两位固定的家庭医生,入的军医官编制。来的是叶大夫,专管内科。这时,苏张二位大夫也来,见齐绍宇才动了手术就离开医院,又惊又慌,黄成稳见屋里人多,忙请他们暂去客厅等候。

齐绍宇右手抱着如钰,助手给叶大夫提着药箱,当即打开。叶大夫拿出听诊器、血压表和体温表,给她粗略做了检查,再拿木片,压着她舌头,让她张嘴看了看。却见叶大夫脸色越发凝重,又细心问了一些症状,眉头越皱越高。

齐绍宇心中已感不妙,急着问:“她怎样了?”叶大夫看他一眼,叹气道:“据我诊断,她极可能是得的白喉,最好马上送医院,给她取血液做检查,你们先有个心理准备。”

众人脑子一炸——白喉?!这可是要人命的传染病!齐绍宇心里发怵,感觉浑身毛孔都打开,他急忙抓着如钰右手,可是她的手完全绵软无力,像是体内的生机在一点一点流逝。齐绍宇更加恐惧,混乱中,又听叶大夫慎重道:“这天凡是和她密切接触过的人,最好都到医院做检查,她住的地方,用过的东西,也都要经过消毒......”

送医院途中,齐绍宇一直揽着如钰,不时腾出一只手替她擦汗。她脸上全是腻腻的冷汗,刚擦一会儿,突然又一层层冒出来。每出一次汗,他都觉得比上次更冷。直把他也急得满头大汗。突然间,如钰恋恋地朝他身上依靠去,不知在说甚,齐绍宇低头认真听,有一句他倒是听懂了,她是在喊父亲,喊母亲,喊姑妈,说她很难受,叫他们给她摘荷花、捉萤火虫解闷。

看护走进病房,低着头,一手抱查房单,一手在上面写着什么。她见齐绍宇面色发青,嘴唇发白,左肩上沾有凝成块的血迹,“啊呀”叫了声:“刚才没注意,你身上受伤了吗?”黄成稳见了,亦吓了一跳,知道是伤口裂开,急忙劝他去处理。

齐绍宇出去一会儿,又回了来,脸色仍旧十分憔悴疲倦,径直走到床头。看护正给如钰拷完体温,他便问了句:“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还有一会呢,”看护多看他两眼,倒是有点笑意,“你二位是新婚夫妻吧?”齐绍宇诧异,看护又笑道:“打进病房开始,你先后问过叶大夫和我,不下七八遍了,又通宵在这儿守,只有新结婚的丈夫,才会这么殷勤。”

诊断结果已出,确诊是白喉。如钰情况又开始恶化,咳了两次血,当即又转到隔离病房。叶大夫交待过,因她是得的传染病,情况稳定前,是不允许外人和她接触。齐绍宇只能站在玻璃窗外看她。

她入院后,昏睡不醒。脸上已血色全无,睫毛长长地盖下来,像两个带竖齿的小贝壳阖上,面皮子也薄如蝉翼,只见得一条条血管,淡青细小,极似薄胎瓷上的冰裂纹。她整个人仿佛是浸泡在水里的茉莉花瓣,一寸寸失了白,只是透明起来。他心里十分难过,一直坐在外面长椅上,守到曙色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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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妈醒后,才知道如钰病了。当早又有大夫来别馆,给她和黎队长他们做检查,确认没被传染,她立即赶到医院。只见隔离病区站满警卫,皆是认得瞿妈,一人笑着问道:“来看颜小姐吗?”瞿妈点头道:“她现在怎样了?”那人道:“还没醒。”

到了病房外,只见黄成稳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靠着墙壁打盹。六小姐守在齐绍宇身边,两位白卦大夫和看护,也在那处,大夫正对着齐绍宇,瞿妈听那大夫无奈叹气:“就依你,在这里输吧。”

瞿妈过去问候了一声,靠着玻璃,哀戚地低啜起来。宜雪看得心痛,忙将她扶住:“瞿妈不要担心,颜姐姐有邺陵最好的大夫给她治病,一定没事的。”

瞿妈收住泪,还是忍不出抽噎:“姑太太去了,小姐又害上这要人命的病,好在有你们,不然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宜雪又安慰几句,这时看护扶着手推车,过来给齐绍宇输液,他忽然叫过瞿妈:“我让邓副官随你去南边,将孟夫人安葬了,所有事都安排好,今天就可以出发,你有什么事,都可以找邓副官做主。”

如钰睡了太久,醒后没有知觉,脑中的记忆似被抽空大半,朦朦胧胧,只觉像小时,冬天生病睡在家中,稀薄的阳光照在身上,脚在被窝里越睡越冷,心里总有一种空落落的荒凉。她觉得难受,手指微微动了动,小声唤道:“妈妈......”

两条人影晃过去。她连眨了几下眼,看清是医院的看护,她们笑着喊道:“颜小姐?”她突然想起,自己不在家中,也不再是躺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了,已经过了很久的岁月,母亲早走了,父亲、姑妈也走了。她心里一阵揪痛,直直睁着眼,泪珠大颗大颗滚下来。李看护着了慌,指着窗外道:“颜小姐,别难过呀,你家人在外面呢。”

宜雪含笑,向如钰招了招手。她本想起身,可是身子太虚软,稍一动,便觉头脑发昏。她将目光掠往齐绍宇。他突然憔悴许多,眼窝深深往下陷去,眼下方还有两道淡青的痕迹。她蓦地将头一歪,直望着李看护,轻轻道:“麻烦替我写张纸条。”

李看护拿起铅笔,写在记录薄背后,然后贴着窗户,给齐绍宇看。“你走吧,再见无益。”齐绍宇淡淡看邱常志一眼,他会意,从隔壁办公室寻来纸笔。齐绍宇写好,也贴着窗户,李看护见了,嗤地一笑,取下口罩,回头告诉如钰:“他说——雷打不动。”

如钰无奈地别过脸,心里就像拉井绳,一抽一抽地绞紧。病房是朱漆铁格子窗,一方方格子影,落在病床头,像环环相扣的网,一下子网在她身上。他开枪的那一刹那,她就明晓,这一生,她再也避不开他,他似那蛛丝网黏住飞蝶,她躲不掉的,纵使她狠下心,要与他形同陌路,他也不会放过她。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最初。

她疲倦、辛苦极了,像焚纸冷却后的灰烬,泛起无能为力的虚脱,倒情愿这次一病死掉,也就好了。可是偏偏她还活着,活着就得面对痛苦。她不够爱齐绍宇,不愿再为他动摇,可是她又不舍他。这样的爱,比死还艰难。他们的未来,是那样的无望,像无数麻绳绾成了结,缠绕拧绞,坠向万劫不复的恐怖渊薮。

如钰心里益发的闷,竭力想让自己平静。床单刚被她抓得起了褶裥,她伸手想抹平,可是痕迹这种东西,一旦生了,就很难抹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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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绍宇伤口恢复得极快,不到半个月就拆了线。如钰病情较重,隔离了四天,又不愿回别馆,便暂在医院休养半个月。这天齐绍宇正坐在床边,要替如钰剪指甲。如钰却不肯把手给他,像十分厌弃:“你好烦,老赖着不走,还要磨叽多久?”他每天来病房,都是这样碰壁,习以为常地抓着她手,耐烦笑道:“别动,剪着肉,你不疼,我还疼。”邱常志因为要进去通报,在门口咳了咳:“董小姐来了,是否让她进来?”

董家卖掉了商行,即将举家南迁,董宛玉这趟来,是同如钰告别。齐绍宇邀她坐下,秋莲奉上茶。齐绍宇和她略叙了几句,起身辞别。董宛玉待房里没旁人,从包里取出一封信,上面红蜡封口。她道:“今天过来,主要是想送这封信,这是三哥朋友差人送到家里的,要我亲手交给你,说是和你姑妈有关的,请你单独拆看。”

如钰见她满脸酸楚,人也清瘦了许多,丧亲之痛,可想而知,便问了她家里的情况,又和她说起搬家的话。临出门前,宛玉突然回了头,笑容有些凄恻:“颜小姐,齐少爷是很好的人,与他父亲不同。”她们是同病相怜,如钰明白她话中深意,不觉心里一酸,却什么也没说,默然垂下头。

信里只留了一串电话号码,写着请她待周围无人时打过去。晚上如钰照着号码拨过去,那边开口第一句,却是纯熟的北方话:“你好,这里是山本社长家。”如钰没想到是日本人,问道:“是你们转请董小姐送信的吗?”那人笑道:“颜小姐,我是水原真希,有幸见过几面,不知你可否记得?”

她是山本商社社长的情人。商社同董家曾有生意往来,在邺陵也颇有名气,山本真希在交际圈很活动得开,对军政要员的女眷,一向很笼络,她和如钰在宴会上常常碰到面。如钰问道:“水原小姐,关于我姑妈的事......”

水原真希诚恳道:“非常抱歉,那只是借口,倘若不这样说,我担心那位董小姐不会重视这封信,也不会将信送你手上,颜小姐雅量,还请原谅我的冒犯。”如钰疑惑道:“不知有何贵干?”水原真希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想同你合作,因为我们都要杀齐秉植。”

如钰吃惊,往后一退,背部直抵着床头栏杆,磕得发疼。水原真希仿佛洞察到,声音带着鼓励:“颜小姐的处境,我十分清楚,一方面——‘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可是另一方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大可放心,杀人的事交给我们,你不会受任何牵连,你的烦恼,也都药到病除,自然,我会给你时间考虑,静候佳音。”

出院的日期到了,如钰却不肯走,说自己没有痊愈。医院也不敢撵人,回头请人通知齐绍宇,叫他拿主意。这晚如钰正要睡下,外面忽然有人敲门,袁妈开了门,如钰一抬身,便迎上齐绍宇一脸笑容灿烂:“带你去瞧件有趣的东西。”

车队直驱明山。因有积雪,地面极是潮湿,道路十分难走。车子方开到山麓下,路灯昏黄,山岭一线,树木凸起模糊的轮廓,犬牙参差,活像坠入云海,令人难辨方向。好在汽车夫常跑这条路,一路倒是平安开了上去。

下了车,只见雪色溶溶,濯灌在山间,像披着薄如蜓翅的银纱。远树唯余一痕一痕的线条,曲曲折折,仿佛波浪的褶纹。绍宇却没带如钰进别墅,反而只带了一盏提灯,拉着她,一直往密林深处走。

他们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响,偶尔绍宇忽然一停,如钰透过灯光,见他是被一条树枝刮了,因衣服厚,倒没刮伤,却听他“啪”地将树枝折断,回头笑道:“小心点。”不知走了多久,绍宇突然将提灯拧灭,如钰吓了一跳,他攀着她肩,让她往右转了半圈。

仿佛初次打开他给她的首饰盒,灿烂不可方物。一整条冰河,均是荷花灯,密匝团簇,宛如滴翠落珠,汪洋恣肆般铺陈开,浮起满片华秾锦茵。又像紫铜丝粘在胎子上,细致施上粉金、月白、宝蓝、松绿釉,造出一尊富丽堂皇的掐丝珐琅器。两岸树木,悬着一支支小灯似的东西,碎星子般,撒满枝干,仿佛雪风夜放花千束,点点似飞萤。

寒夜积雪里的仲夏,流萤彩荷,煞不住那如梦媲神的华光。

如钰震惊已极,身轻如飞,她涉光而过,裙角流彩。树头是挂的灯,纤巧的无骨花灯,点着小烛。她望着前方花灯,想起宋词里那句“光摇万象”,跃然如生,教人耽溺花海,凝神屏息。齐绍宇背着手,眼睛里像夹着热炭,不温不火烘着她,笑容满面:“像不像你做的梦?”

这样的光耀,连入梦都是奢侈。她微扬起头,避过他的目光,轻轻掐断一根树枝:“何时做的,我自己都忘了。”他眼睛眯成一条缝,柔和地笑起来:“忘了不打紧,我替你记着的......喜欢吗?”她低低地垂下头,仿佛想要遮掉脸上的欢喜,口是心非:“深更半夜,困得要死,叫人上山来,就是看这小孩子的玩意儿?你拿去哄别人吧,我不稀罕。”

他笑容冻在唇畔,眼里像压着重重云深:“我只是希望你欢喜,不要多想。”一阵风刮过去,他的大衣飘飘动了动,他从后面拥着她,凑在她耳根子底下,低声道:“说来也奇怪,那房子住了几年,我早该住惯了,可你不在,我总睡不好,搬回来住吧,另外,护照我已经弄妥当,住一阵子就可以走。”

他从她身后伸出双掌,似乎穿越了两重仇恨,等待被她握住,携她一同走。却根本不管她是否还想走。他由来如此,总仿佛给她机会选择,可其实,又从来让她没得选择。

她远远看着那一河绚烂,突然想起那一天,他们骑马穿过紫薇花,身畔锦绣千里,峰峦似屏,江山如画,他朝她伸出了手,他眉毛漆黑,在光里如猎鹰振翮般遒劲地扬起,眼底火势燎原,生生朝她蔓延——“就凭我贪心,想鱼和熊掌兼得。”那日他一字一句,像火星四溅,满耳乱窜,几乎令她无法抵抗......

这时候天地突然都似照满了荷灯,一片明亮辉煌,她突然看透了自己:其实贪心的岂止是他,她心里再也放不下他,想鱼和熊掌兼得的念头,她亦有之。他教人无法不生贪。她清楚自己该如何做了,心里再无半点犹豫。

如钰没有接下他的手,却答应搬回别馆。他们在山上过夜,如钰想单独睡。齐绍宇本以为她回心转意,不禁略意外,她看见他眼中微微的失落,当即垂下头,他便没有说什么,只是抚着她脸颊,静静一笑:“晚上多盖床被子,山上更冷,暖气又不怎么暖。”

夜深的时候,外边已是大雪千丈,像从天抖落的白帷帐,谡谡有声,压枝欲折。如钰听见四下没有动静,抓起听筒,手指放在号码盘的铁圈里,一格格往下转动。

盘子走动,“嚯咵”作响,响一声,她的心就颤抖一下,勇气也消失一分,可是电话号码总是太短,在她勇气消失之前,电话已经打通,她再也没有顾忌,沉声问道:“水原小姐,你需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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