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也许,只有死亡和毁灭才能如此容易,如此简单,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夜晚,就足够了。
庄醒心得到别墅出事的消息,已经是第二天。大清早就登门了解情况的警察告诉他,整座楼房已经彻底烧毁,并且失火现场发现了五具烧焦的尸体,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腕上带着一只翡翠玉镯……
“绝对不可能,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他大声反驳,除了不相信,不相信,还是不相信。看到警察仍在那里喋喋不休,他忽然萌生要把他们赶出去的念头,乔希雅慌忙拦住,劝他去看看再说。
细雨中,别墅的大门敞开着,门前拉着一道警戒线,警戒线前站着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附近围满了观望的人们,伸着头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院子里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泥水、黑色的飞灰、碎玻璃、碎瓷砖和残破的窗框。两辆警车停在楼前的空地上,其中一辆车顶的警灯在不停闪烁,三名警察正把一些手拎肩扛的器具放进后车厢。楼洞口,被暴力破拆的金属防盗门歪倒在一边,呲牙咧嘴表达着代人受过的愤懑。
空气中,仍漂浮着刺鼻的焦糊味。
此刻的楼房,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像是一只刚从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怪兽,带着一副烟熏火燎,劫后余生的模样,狼狈不堪地匍匐在那里。睁着一排排空洞的眼睛,默默向来者诉说昨夜的惨剧,可惜没人能听得懂。
庄醒心拄着双拐下车,脸色苍白,睁着迷惘的双眼,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一滴泪。他以为自己仍像以往那样,又进入一个真假难辨的梦境。在梦中,他走错了地方,看到了虚幻的景象,被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
“只要是梦,总会醒。”他对身边的乔希雅咕哝道。他相信,一旦从梦中醒来,一切都会过去,阳光依旧会照在他的心头。
楼房里传出一阵轻微的哗啦声,随即,三楼的一个窗口冒出几缕淡淡的青烟。那是庄醒心十分熟悉的窗口,以前,每当他走进这个院子时,第一眼看的就是这个窗口,那是他停靠心灵、享受幸福的港湾。他曾经无数次簇拥着叶萍儿,站立在那个窗前,眺望远处的风景,缠绵彼此的爱意心声。此刻,他真想飞身到那个窗口,再看看里面的情景。
可是,他渐渐地感到,今天的梦境似乎有些不对头。
一块玻璃,从泛着青烟的窗框上跌落,“啪”地一声打在窗台上,碎裂成数块后,又哗哗啦啦掉在二楼的不锈钢雨棚上。庄醒心循声注意到,二楼不锈钢雨棚上躺着一个淡色的东西,像是一团裹着什么东西的布。他试图过去更近些辨认一下,身边的警察立刻止住他。
“庄先生,不能去,危险。”说完,那位警察抄起对讲机喊道,“三楼的警员注意,请把南面靠东第二个窗口下方二楼雨棚上的物品取下来。”
东西很快就到了庄醒心手上。虽然烂得不成样子,但庄醒心一眼就认出来,是一个站在金色底座上的芭比娃娃,脚上穿着一双水晶鞋。只是上半身已不知去向,也许是烧融掉了,下半身残留的零星织物,依稀可以辨认出是粉红色。
庄醒心把残存的盒底翻过来,看到底部靠边有一行用签字笔写的小字,“祝心爱的叶萍儿生日快乐庄醒心敬赠”,正是当年自己的手迹。可是现在,在“叶萍儿”三个字上,却多出了一个用红笔画的大大的裂开的心形,心形的里面和下面,还竖着画了一些顿号一样的小点,像流出的血。
庄醒心的脸色顿时大变,嘴角神经质地不断抽搐,架着双拐的身体也开始不停地颤抖。眼前的那行字,幻化成一条黑色的毒蛇,正嘲弄地看着他,似乎在说:“是你,用背叛和忤逆害死了你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子,你的双手沾满了亲人的鲜血。你的所作所为,连我都不如,让我们蛇类都感到羞耻。”此刻,那个裂开的心形,更像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心房,枪口后面是一只道德的食指,扣在愤怒的扳机上,随时准备把他冰冷的灵魂击穿。
“妈!萍儿!宝宝!”一阵凄厉的呼叫,突然从庄醒心的身体里喷出。他不顾一切地向楼房跑去,可是,跨出也就半步的身体,像被砍断的树干一样倒下。两边的警察迅疾伸手抓他,却被他发疯地一下甩开。
刚才,那个半截的芭比娃娃走进他的心灵,大声说:“醒醒吧,眼前的一切,不是梦!”
庄醒心再次醒来时,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药味告诉他,又回到了医院的病床上。有人正扒开他的左眼睑,用一个小手电筒朝里面照射,他恼火地在心里骂:“哪个混蛋动作这么粗鲁,弄得不但眼睛,整个脸到处都火辣辣地痛。”他把右眼打开,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眼睛上面不知放了什么凉凉的东西,遮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故意大声哼了一下,把聚精会神的那个人吓了一跳,立刻放开他的眼睑,电筒光也随即熄灭。
“小庄,你醒了?”
庄醒心闭着眼睛不吭声,不想理会这个动作粗鲁的人,更不想睁眼回答他的任何问话,只想浑身药味的他赶快离开,然后,自己好静静地思索一下,现在是怎么回事。
一阵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随后是轻轻的关门声,房间里一片寂静。庄醒心仍不确定屋里是否有人,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左右张望。
“了空,你醒了?”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把正贼眉鼠眼窥探的庄醒心吓了一跳,赶紧闭上眼却又发现不对,再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圆圆肉肉的笑脸。“了尘师兄?他怎么会在这里?”
“师弟,你醒了?”
庄醒心晃了晃脑袋,想笑,却笑不动,整个脸皮硬邦邦的,像是被揭下来晒干后,又重新覆盖在脸上,再密集地打入射钉紧紧巴住。
“师父让我来看你,说等你好一些了,就接你回寺院。”说着,指了指床头柜和地上堆着的一些东西。“下午你叔叔和姑姑来看你了,晚上一位乔小姐和一位肖先生,还有其他七八个人也来看你,都说是你爸爸公司的。”
“叔叔、姑姑?”一张嘴,他感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痛,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阵。
“对。他们说是从山东赶过来的,代表你爷爷,明天上午还要过来看你。”
“哦。”
“师父一直记挂着你,中午听说你家里出事了,赶紧打你的电话问。是一个女的接的,说是你的助理,才知道你又受伤住院了,立刻派我赶过来看你。”
“谢谢、师父、师兄。脸、好痛,眼睛、是不是、瞎了?”
“没瞎,是包上了。听大夫说,你早上回家时摔了一跤,脸朝下磕在路沿石上,破了好几个地方,一共缝了二十多针。伤得最严重的是你的右眼,不但眉骨裂了,眼皮也开了一道口子,眼底还有点出血。不过医生说出血不是太严重,通过治疗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对视力不会造成多大影响。”
“师兄,几点了?”庄醒心转眼看看窗外,一片漆黑。
“11点38,晚上。”
“哦,这么晚了,还想睡。”庄醒心不忍心再让师兄为他熬夜,赶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庄醒心很快睡了过去,这次他没有再做梦,好像也无梦可做。
病床另一边的床头柜上,站着一个破烂不堪的芭比娃娃,正透过窗外院灯投进来的微光,歪着有些变形的脖子,注视着庄醒心。她的上下身之间,用几片手指夹板和白色的医用胶带捆绑固定着,仿佛也是个腰部摔伤的患者。少了半个脸蛋的面部被熏烤成了焦糖色,头上那个不知被谁仔细擦拭过的有些变形的皇冠,在昏黑的夜色里,闪耀着金灿灿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