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立巨岩之上,任由晨风拂起衣袂飞扬,扑面的清新凉爽,入目的静邃幽旷,都无法令月晓风静下心来。端详左掌抓持的那样物事,他深深陷入往昔回忆中,眼神中一片痛苦茫然。
拂晓晨光中,依稀可见月晓风掌心五指紧扣的暗影,是一块四寸见方麟纹遍布、若隐若现透出淡淡光晕异彩的黄褐色古玉。
月晓风当然清楚手中这一块,不,当年应该是二块体态不一、型状不同的奇形玉佩的重要。为了它们,在宫门深似海的禁城皇宫,一度曾是先皇宠妃的亲生母亲遭人陷害至死。也为了它们,身份贵为皇子的他与碧姨几经艰苦逃出宫,东藏西躲颠沛流离这么多年,更数次险遭灭顶之祸。
母亲为什么忽然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月晓风又再回想起昨日傍晚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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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母亲趁着夕阳余辉,独自端坐在院子里的桑木树下,替他缝补略显破旧的学服。
当他洗完碗筷走至院中,看到母亲依树眺望夕阳晚照的侧影。
母亲这几年又瘦了许多。
淡淡的落日余辉映照下,母亲的侧壁脸庞愈显秀美,惟独注目斜阳的眼眸与日渐疲惫的神情,透出几近苍白的憔悴,高挑单薄的身形孑然而立,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说不尽形单影孤的心凄。
月晓风走过去,小心翼翼搀着母亲重又坐回椅凳上。尽管他渴望通过灵觉探视母亲的伤势,但有意的召唤根本无济于事。
“娘……您在想我娘么?”
母亲面色沉重地点点头,忽然似乎想起什么,又摇了摇头,偏过身来笑了笑,勉强的笑容充满令晓风心酸不已的苦涩神情。
母亲这些年还在担心什么?经过多年辗转各地的悉心躲避,他和母亲已经摆脱宫中黑暗势力的追杀。母亲原本归属的组织,自从得到母亲交出另一块玉佩后,不再理会他们的行踪。至于他十岁受的内伤,或因灵觉力量的效应,身体状况这几年已经逐渐好转。
除了这些,还有事情让母亲时常忧心忡忡吗?
玉佩的奥秘?母亲说它关乎大明龙脉运势的秘密。虽然母亲将另一块圆形古玉上的麟纹脉路拓印下来,但时至今日,母亲仍无法参透其中奥妙玄机。
母亲的问话打断他的思路:“晓风,你想你娘么?”
望着母亲期盼答案的复杂神情,月晓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不知该怎样去回答了。
“傻孩子……”母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慈爱地替他理了理略显散乱的鬓发,眼眶中竟浮现一层泪光,“如果有一天,我跟你娘一样,去了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会……不会的……娘,您在说什么呢……”月晓风打断母亲的话,终于觉出母亲神情中的异样,思忖: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才致使母亲情绪低落?但刚才吃饭时,除了将禅会见闻说与母亲听之外,根本没说过其他事情。难道母亲伤势恶化了?
想到这里,晓风急得心神大乱,道:“娘,难道您的伤势……”
“我没事!”母亲眼圈微微一红,泪水差些夺眶而出,拉起月晓风的手,将几线真气缓缓注入他腕脉中。
灵觉应运而生,月晓风感知母亲脉气循环的周天运转,探视右肩受损的脉络,气机纤弱而平和,比之午间的凌乱不调,显然已有所好转:“娘,这几天您别去镇上了,好好在家养伤!”
母亲欣慰笑着点点头,自椅凳上盈立起身,拍了拍月晓风的手,示意他先进屋,然后静立院中四下观望片刻,才轻移莲步行至屋后。不多时,母亲手持一个黝黑的牛皮包囊步入屋内,慎重关上房门。
屋内昏暗的光线下,母亲拍掉皮囊因久埋地下而沉积的泥垢,扯开封口,从囊里拿出一块方形玉佩与一叠麟纹络图的拓纸。
“娘,这是?”月晓风奇怪母亲怎会忽然将这些重要物事拿出来,他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它们,是七年前的事了。
“晓风,从今天起,东西由你保管!”母亲面色凝重,语气坚定,不容月晓风有任何疑问和推脱,“不要问为什么!”
“你只要记住,这是你娘用生命换来的遗物,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让它们落入外人手中!你明日寻个只得自己知道的隐密地方藏好。至于古玉的奥秘,等你日后学有所成,再自行决定是否去解开它!”
月晓风怔怔接过古玉、拓纸和包囊,看着这一大堆物事,不知所措朝母亲望去,却见母亲静立窗前,透过破陋窗格遥望落日西照的最后余辉。
随着光明被黑暗缓缓吞噬,天地沉沦于一片漆黑虚无之中。
母亲的泪水潸然而下。
霎时间,月晓风心中多出极为不祥的感觉,尚不及开口询问,便听母亲柔声低语:“我有些累了。晓风,你早点歇息,明日还要赶早课。”
望着母亲孤单的身影步入偏房还未着灯的一片暗黑,月晓风握持手中沉甸甸的几样物事,心中不安的情绪愈加强烈起来,无数次午夜惊梦的担忧再次袭上心头,泪水模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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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晓风再次凝视掌中体态略显浮肿的麟纹古玉,只觉玉质坚挺触手寒凉,体面纹路尤其清晰,或纵或横或旋或畸,形状不一体象万千,偏又全无刀斧雕凿痕迹,浑若天成。
他茫无头绪的心神无法察出任何预示征兆的迹象,惟有暗叹才疏学浅,决意留待日后再作打算。月晓风翻身下了巨岩,四下环顾片刻,在岩底一处土质厚实的地方掘个深坑,从书袋中拿出装有拓纸的牛皮包囊,将古玉放入其中,封住囊口,囊外复又裹上几层牛皮纸,置入坑中填上土层,植上几棵自一旁挖出的草株,埋土后又清理一番痕迹,拍掉双手及衣物上的尘土,重又登上巨岩。
月晓风依旧盘坐在往日静修的岩心处,极目仰望开阔静谧的一切,他渴望能够溶入这片空山寂境,抛开任何束缚,尽情体验静空灵妙的自由心境。
然而,千头万绪心乱如麻的他如何静得下心?
奈何越想抛开心绪烦扰,杂念便越是徘徊不去,月晓风一时急燥难安,微闭双目,默念“培元养气决”口诀,开始强行调整呼吸,力图达至“吐呐呼吸,心澄气净。循息守中,意存虚无”的境地。
如斯行功数百息,月晓风的心念渐渐移至强行牵制的一呼一吸,思绪的迷乱虽已散去,但灵台神志却愈见昏沉。此时,他隐约感到下身贴近岩面的部位如往常一样,油然升起一股冰寒气流,向上扩散至胸腹奇经大脉,立时一股寒意循经导脉直冲灵台。
月晓风受此一激,骤然惊觉平素应当同时出现的三脉炙热气流,此时竟渺无踪迹可寻。寒意越来越盛,经脉气血好似冷凝一般,丹田似被冻伤,生痛难忍。忍住难以名状的痛楚,他凭往昔记忆,运用心念探寻三脉阳极气流的所在——少腹、足内及膝下。
当月晓风心念集中在三脉之上,果然激起脉气中阳极气流反应,它们应念而生蠢蠢欲动。他心中一喜,却不料它们自行循经导脉,走向却与寒极气流截然相反的经脉,齐齐窜至背部奇经,烧着了一般的炙痛感随之而来。
月晓风大惊失色,思及母亲曾说的先天脉理,情知大事不妙,急欲收功。但徘徊阴脉的寒凉气流,与窜行阳脉的炙热气流再不受他心念牵制,依然我行我素,四处冲撞。
顿时,月晓风只觉胸腹奇寒钻心,背脊炙热难当。二种痛苦相互煎熬,神志因过度忍耐而扭曲模糊起来,瘫倒在巨岩上,不断翻滚呻吟。
“阿弥陀佛!”一声禅音佛号响起,满目悲悯神色的慧空大师飘然而至。
慧空大师首先将月晓风坐姿扶正,仔细端详他面部神气变化,触手探视月晓风前身寒、后背热的体脉表象,慧空大师慈眉紧蹙,已然心有所知。
慧空大师五指轻弹,真气隔空封住月晓风胸前“膻中”、“气海”与背脊“大椎”、“长强”诸穴,一把扯去月晓风的束髻儒巾,右掌覆于其天灵百会上,一股雄浑的纯刚气劲透穴而入,震声喝道:“休要理会任何感受,抱元守一,宁神静气!”
月晓风的灵台神志受浸体气劲骤然一激,心神一念顿时回复澄明,知道身后是“大藏禅院”的慧空大师,信心大增,依言坐定,心念随注入体内的雄浑真气导引,缓缓静定下来,抛开气脉寒热疼痛,渐入浑然忘我之境。
慧空大师催动气劲逐渐增强,畅通无阻地驱散他胸腹部的寒凉气流,直逼丹田而去。暗赞一声,慧空大师心忖:此子经舒脉畅,气血运力强韧,不知是何缘故,竟经受得住“九阴地脉”之气日积月累的噬经蚀脉,成就出超乎常人的异经奇脉,福缘之深厚,当世无二!
“咦!”慧空大师掌下气劲蓦地一缓,顿感有异,不由惊疑出声。他原本打算封住月晓风二道气流窜涌,以免倒经灌脉滋生大祸,然后以己身“六合混元气”将阳极气流收附于丹田,同时将阴寒气流排出体外。却在“六合混元气”化散丹田处寒凉气流,意欲催发其精气之际,甫一触及自月晓风丹田中自然迎出的一脉气流,慧空大师震惊莫名,收回真气,难以置信地怔住了。
“怎么可能?”慧空大师怎么也想不到,月晓风的丹田气流,合阴阳二极真气于一体,不论极向禀性还是悉足变化,竟与“白莲尊主”徐鸿儒霸道逼人阴阳贯一的“三元气劲”如斯相似。照常理推断,当今之世,如徐鸿儒般融阴阳二极于一体的武道高手,有如凤毛麟角,举世难觅。即使排名七大宗师之列的其他正邪绝品高手,各有其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之不世绝学,鲜有此等既可同时运化二极气劲,自身经脉又不为所伤的奇功异法。
此时,月晓风凝神守一的心念,因慧空大师“六合混元气”收回涣然一散,丹田气劲直窜上行,逐个冲开被封穴道,不为阴寒气流所容,亦无法凌驾阳极气流,只能被挤出奇经大脉,走窜各处络经别脉,时而行于胸腹,时而窜流背脊。三股极向禀性完全不同的气流杂乱交集,翻天覆地横冲直撞,月晓风通体大汗,只觉体脉或炙胀或寒缩,或刺扎或翻绞……个中痛苦难以名状,不到片刻工夫,神志复又丧失,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慧空大师见情况紧急,不容多想,低宣佛号,左手挽起右臂衣袍,右手拈花三指集内元真劲运转如飞,合着脚下四象方位寸步插花,疾封月晓风周身经脉七十二处要穴。
此法果然见效,月晓风体内翻腾气机立时静息,他缓缓睁开眼睛,气力难继望向慧空大师,苦于穴道被封,根本吱不出半点声来。
巨岩之上,慧空大师拨动念珠来回踱了几步,眉头紧锁陷入深思,他明白将周身气血运流的极点尽数封住,只能应一时之急,若是拖累时间过长,轻者经瘫脉枯一生卧床不起,重者更有身家性命之忧。
一声长叹,慧空大师道:“你思虑过度心烦意乱而贸然行功,以致阴阳不调走火出偏,周身经脉受寒热煎熬之苦。原本并无大碍,但是因你体内窜行的寒气乃地脉九阴之气,而那些阳极气流显然也非你修持所得,兼之你本元真气更大异常理,所以贫僧亦束手无策了!”
月晓风闻言一呆,脑中恍然一空,思及往日种种难解心绪,更想到母亲,怔怔落下泪来,心忖道:难道……这便是自己的宿命吗?
慧空大师见月晓风眼中绝望神情,澄空净明的禅心顿生慈悲一念,拿定主意道:“既然你我结缘此生死攸关之际,由此看来,这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所以你不用灰心失望,贫僧即便打破禅院数百年‘秘法精诀不可私授外传’的密律戒规,也会助你脱离苦海。不过,此法行功凶险异常,稍有差池恐有经脉尽废之恶果。贫僧问你,可愿行此险途?”
月晓风感受到企图冲破限制的气流蠢蠢欲动,相比方才难以名状的苦楚,他有得选择吗?
月晓风毅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