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一向清静优雅的“九华书院”,因名满天下“大藏禅院”首座禅师慧空大师的论道禅会,变得大异往常。
在悬挂“九华书院”四字匾额的古朴院门外,靠山径两旁停满各式各样的马车,以及等次不一颜色各异的轿子,并不算宽敞的院前大道被堵得壅塞不堪。
更别说那些闲坐的赶车把式和轿夫,竟对院门后高七尺宽四尺的“静”字大理石屏风视若无睹,三五成群无所顾忌地肆意扯谈,时不时粗言秽语哄笑一团,伴着牲畜此起彼伏的嘶叫,嘈杂之极。
月晓风喘着粗气赶着脚步,不停用手巾抹去面上热汗,皱眉穿过院门前的车马堆,正当他踏上石阶步进院门,准备绕过大理石屏进入书院之际,猛然听得身后一声低沉震喝,不由吃了一惊,然后一阵怒不可遏的说话声自身后传入耳际。
“尔等市井小人,休得在书香圣地大肆喧哗,违者一律驱赶离场三百步以外!”
如同往常般,受惊后的莫名灵觉骤然闪过脑海,月晓风立即感应到一股强大的气极力量,呈现在身后五步之外、匾额之下、九节石阶之上。
灵觉一晃即逝,晓风缓缓转身,那人正是他方才听语音便猜到——受书院礼聘教授音律乐理棋艺画技,平素鲜少出入,据说隐居九华山某处静雅庄院的易先生。
一袭淡蓝儒衫,虽是两鬓微霜已近中年,但剔须净面仍显俊逸不凡的易先生,负手卓立九节石阶之上,轩眉怒目横扫全场,其威严怒势恍若天人,压制得众人竟有股透不过气的憋闷感觉,阶下虽不乏依仗身家显贵欲出言挑衅者,却在蓄言将出未出之际,被他适时一瞥,顿时半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虽无灵觉相辅,月晓风仍能揣测,易先生此举如同鸠衣老僧有若实质的目光、轩云卓施展的压迫感一样,都是达至一定级数的气道高手所独具的特质。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不苟言笑庄严稳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清逸超群令他最为敬佩的易先生,竟隐藏一身如此惊人的气道修为。
如此看来,晓风料定易先生必是大有来头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委身屈就于书院?想到这里,他不由满心沧桑洒然失笑,若说大有来头,他和母亲又何尝不是?如今也一样就读书院,或许易先生也象他们一样,为躲避纠缠或往事才沦落于此。
一举震慑众人的易先生眼神回复漠然,不再理会阶下众人的反应,悠然转身踏入书院。
月晓风恭敬侧立一旁,躬身行师生礼,道:“易先生好!”
易先生神情自然地回了一个点头礼,便匆匆入内,循便捷小径直奔“五伦书阁”而去。
月晓风尽管心焦难耐,但为表尊师敬道之心,不便紧追其后或越而代之,唯有放慢脚步穿过大堂,顺“菊清池”往东行出数十步,绕过惩治违规学子的“一德堂”,再沿花草齐整的宽敞园径,步入古树参天绿草盈盈的书院中园,此时一目了然看到巍然矗立园心处,居中竖匾上题“天地君亲师”五方正楷大字,外表朴实无华的三层高木阁楼。
这便是今次禅会的道场“五伦书阁”。
月晓风一眼瞧去,相较平时,书阁正门外多出服饰装扮不同的十多位劲衣大汉,想来定是一些场面人物的护卫,同时也清楚禅会已经开始,现时已根本无法从正门进入书阁。
小小困难怎会难倒平素频繁出入书阁的月晓风。他低头一声不响地绕过阁楼正门,正盘算去往楼后踩梯攀援直上二楼,却被尾随而至的二名锦衣劲服的汉子截住,其中一人大喝道:“小子站住,干什么的?”
月晓风觉得非常可笑,看两人铁青的脸和闷闷不畅的神情,估计八成是刚才拦阻易先生,受了教训才致心情如此压抑,明明见他身着学服仍来寻衅滋事,不由没好气反问道:“本人就读书院已三年之久,方才见二位及楼前数位面孔生疏,都不曾去盘问姓名来历,在下倒想请教二位,你们如此气势汹汹却是作甚?”
个头略高的刀疤汉子冷冷一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便学了那些穷酸书生的花言诡辩,倒是有些牙尖嘴利!”
不待此人把话说完,旁边横肉满面的家伙早被激得怒气冲天,跨步上前一把拧住月晓风胸前衣襟,怒骂道:“小兔崽子,以为披了狗屁书院的鸟皮,就不将咱们‘皖南双虎’放在眼里。哼,老子倒要看看,扒了这层皮,怎么证明你的身份?”
月晓风幼时与母亲屡经苦难,受尽各路凶神恶煞欺凌,如今骤见如此蛮不讲理的人,满腔怒火翻涌而上,一手搭在汉子抓揉衣襟的腕脉上,窥测此人身体的重心所在,准备施展母亲所授的借力擒摔技巧,乘其不意将汉子掀翻在地。
刀疤汉冷眼旁观,不以为意晒然一笑。果然,月晓风暗中施力的用心轻易便被大汉体察出来,于是狰狞一笑,雄浑气劲并发,竟一把将他凌空提起。
身体凌空的月晓风骤然一惊,搭在汉子腕脉上的手指被刚猛气劲震得酸痛难忍。却在这时,受气劲浸体的晓风周身一震,灵觉隐现,汉子周身气脉方寸间的交替变化,呈现在他的灵台一念间。
莫名灵觉促使月晓风回复自信,他凝神静息冷静下来,任灵觉从容游弋此人周身气脉,他终于体会到母亲所讲的人与人之间本命经脉的差异、以及修持法门所派生气机变化的分别。
譬如母亲的经脉,体内微寒的阴极脉气较盛;此人经脉中暖热阳极脉气较浓;母亲的气机交替以阴极真气为主,暗合独特规律循脉游走,甚少出入阳极经脉;此人气机交替为阳极真气,甚至不顾极向逆走阴脉,以此催发阳刚气劲。由此而知,此人修持气道的方法必是母亲所提到的下乘法门无疑。
“放开他!”
熟悉的说话声传来,月晓风的灵觉再次把握到气极力量的震撼,清晰感应到一股雄迈锐利的纯阳气极,自三尺开外的易先生处隔空传出,将身下汉子的周身脉气紧锁其中,任汉子如何运气抗衡,都因二处气机交替的穴道受制,气劲不能凝聚,纵有千均神力也使不出半分劲来。
月晓风似有所悟,如他有此等气道修为,在灵觉辅助下也应能制服此人。又自转念一想,易先生既然清楚此人气机交替穴道所在,难道也有类似灵觉?他现在当然不会明白,像易先生此等上品级别高手,是依靠对手劲道的极向、力点、强弱等外感因素,凭后天苦修的气机感应掌握对手的脉气规律,然后以气劲封锁相关穴位,从而制服对手。哪有好似他这般无须气机更替便收发由心,偏又虚无飘渺无从捉摸的灵觉。
横肉汉子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只得将月晓风放下地来,松开手不敢有任何异动,颓立原地。
月晓风在对手气劲收回的瞬时间,灵觉霍然一空,回味方才动人的灵觉反应,揣摩出一些规律。似乎只有当他心境变化至某种程度,譬如恍惚之间、异常惊吓;或是受到气劲浸体,才切合至适当契机,激起莫名灵觉的感应。
易先生丝毫不理会刀疤汉的忿恨目光,走到晓风身侧,关切问道:“没事吧?”
月晓风知道易先生必是想到有人会刁难后随而至的他,故而出来解围,心中感激不已,道:“多谢易先生,我没事!”
“快些上去吧!”易先生指了指楼后踩梯,对“皖南双虎”誓报此仇的咆哮听若未闻,神情淡然地负手朝书阁正门处径直去了。
望着易先生洒然离去的身影,月晓风心中敬佩不已,他思忖着,传说中“清烹名利淡如茶,等闲恩怨谈笑间”的侠义之士,说得便该是易先生这般清逸淡泊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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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晓风终于登入“五伦书阁”摆放古籍书架的二层阁楼,书院两大别院百余名学子近三分之二已到场,挤在二层阁楼之间,将俯视正厅足有五六丈距离的圆形梯口团团围住,鸦雀无声。
层叠有序又空阔静寂的三层阁楼之间,一个苍老雄浑的声音朗朗传入耳际。
“所谓道,即为心。昔年我宗二祖神光大师未悟道之前,通彻古今学识,却不晓‘安心’之法,苦求三十余载未果,后追随达摩祖师不惜断臂求法,从而修禅得道。由此可知,心者,道之本也。故而,觅万法而求一道,不若静万念返观本心!”
“静万念返观本心……”月晓风听得入神感叹来迟,咀嚼话中精义不得要领。李贵站在不远的梯角处,大力朝他挥手,他举目一看心中大喜,原来李贵仗着身肥体胖早给他占了一个空位。
晓风快步上前,不敢说话,只对李贵做了一个感谢手势,李贵拍了拍胸膛示意这不算什么。
“……用心求心,知易行难。缘因凡夫之心,困于生,畏于死,求于名,谋于利,沐于恩,嗔于怨,时刻万念焚心身不由己,又谈何清心静虑返观自修?而诸多脱出凡俗不在红尘之士,日思月想苦求涅槃之法,心固能静仍欲速不达,与道相去甚远!”
月晓风一边凝神倾听,一边挤进人堆,伏在坚实的红柳木围栏往下俯视,在阁楼顶层天窗洒落的阳光下,正厅自西向北三个方位十多个正位和数十个副位座无虚席。关老夫子与易先生并列排落座于北席前二个正席,平常书院教授各科经论的先生们则坐于副席,其它席位俱是府镇有钱有势的头面人物,相反西南诸席正襟危坐的男女及其身后多数人,皆相貌生疏不似本地人士。
“凡此种种,皆因堕入我执之障。你我不妨冥思细想,世人诸般妄念是否皆因由‘我’而生?那充斥尘世间的一切恶一切罪,是否也因‘我’而起?故而修心求道之士,首当破除我执之障!”
东席主位、身披金禅袈裟的慧空大师说到这里顿住话头,步下莲花座垫,掌中紫檀念珠轻拨,缓步游走于三席之间,抬眼环视众人,更举目慈笑扫过阁楼上群头攒动的学子,问道:
“在座久历红尘的诸君及这么多位通读古今的学子,何人可以告诉贫僧,该当如何破除我执呢?”
当月晓风无限敬意地看到慧空大师举目轻仰的清矍脸庞,脑中不由自主一阵轰鸣,原来这位“大藏禅院”的慧空大师,便是今晨巨岩上气道修为高深莫测的鸠衣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