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人世间悲欢离合,她的确是看得太多,而经历得太少。
咬了咬苍白的唇,声音软下来,决意表示歉意:
“或许等到有一天,我经历过,就会明白了吧。”
然而当多年以后,当琀璋真的经历过一场场生死之后,回想起今日,今时,这一句话。她对慕容冲和当时的自己的恨意便就加深一分。
他咒自己,而自己竟然附和。
而此刻,那个高而瘦削的身影,身着华服,却有着无尽萧瑟,他从烈火里重生,踏过万里风雪,经过生死之隔,他身上有火的印记,有风雪的气息,有鲜血的浸染,他是……
自己唯一爱上的人。
她早就知道,她是喜欢他的,这一点,她只是一直都只是隐隐地压在心底。直到之前因为清河公主之死,他痛苦绝望之下的那个吻,才让她彻底敢于拿出来直面。
因为喜欢他,所以面对那怒意交加的亲近未曾抗拒,因为喜欢他,所以见到他的痛苦脆弱会心痛难抑,因为喜欢他,所以只要能够让他化解一丝的愁苦,自己都会愿意付出一切。
毕竟,她是那么的喜欢他。
不过逆天改命而已,为了他,虽九死其犹未悔。
好,她帮他,她愿意帮他。
人皆有愿望,欲望也好,执念也好,上苍悲天悯人,所以,这世上的确是有办法可以改命的,只是……
琀璋垂眸,淡道:“我可以帮你。只是,万事有得必有失,你需付出同等,甚至几倍的代价……”
“我愿意。”
“若得不偿失呢?”
琀璋还试图劝动他,她虽从未亲眼见过改换命运的事,却从传说与记载知道必定是代价极大。
“亦,不悔。”
不悔。
好,既然他说了不后悔,自己便不用再劝了。
只是,慕容冲,你要记住,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达成目的,日后不管要付出何等代价,都不能后悔今日所说的话。
慕容冲走出了殿内,守在门外的阿离连忙跟了上去。
他正一面走,一面相当平淡地说着:
“阿离,朕似乎看错你了,派你照顾天师,为何才短短几日,天师就成了这般模样?”
“奴婢有罪。”
“为何不前来告诉朕?”
“主……”阿离猛然收口,立即又道,“皇上近日国务操劳,奴婢不敢打搅。”
将头低得不能再低,有时候就连她也不明白,主上对琀璋,到底是怎样的情愫,为什么有时候那般冷酷,有时候,又这般护着?
“你可知天师对大燕来说意味着什么?大燕能复,天师有九成功劳。”
慕容冲已走到殿门口,蓦然停下脚步,幽幽回过身,目光是冰冷的。
自己跟随了主上快近二十年,他看任何人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神情,从少年,到君王,从来没有变过,好像整个天下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喧闹的繁华。就算他一心要夺下它,也不过是因为那份骄傲与狂妄,而从来不是因为欢喜这天下。
唯独面对琀璋,他会有自己的情绪,有时怜惜,有时愤怒,有时……甚至就像在看自心尖的爱人。
他是否,真的……
还不待阿离念出心底的那个想法,薄凉的声音已又响起,几分萧瑟,萧瑟中又有几分霸道的温柔:
“记住,天师的事情,便是大燕最大的事情。”
果然。
她明白了。
主上真的动情了,他终于也会真真切切地喜欢上一个人。
浅浓皆罢,至少在他一路孤独阴沉的道路上,他开始试着愿意携上一个女子,让自己不再完美得如同仙人,而重新成为一个有寻常情绪的普通人。
是桩好事。
他们所有人,都会感谢那个举世无双的女子。
而自慕容冲离开以后,殿内重归寂静,琀璋靠在桌边良久未曾起身,即便闭上眼睛,脑中也全部都是刚才他的样子。
自己在东晋时时常做的那个梦,大约摸就快要成真了吧。
他会因为仇恨而疯狂,疯狂得想要违抗天命,然逆天而为,天必诛之。
自己终于还是,一步步把他逼到了这条路上。
虽明知这也是天意,可还是忍不住责怪自己,如果自己当年没有离开高柳山,不听师父的命令,不曾遇到他,不曾为他测那个赢字,不让他知道天命可逆,不让他的欲望因此越来越膨胀,是不是他的结局就会圆满一些?
就连自己,也可以过得平庸而圆满一些。她会到处为世人卜卦算命,也许找个樵夫嫁了,也许终老山中。
总归,不至于在遍尝世间疾苦以后,最终明白自己的无能与绝望。
罢,罢,都是天意,她再怨念,都是无用。
同时也是在怪自己,明明就在今天,当慕容冲登上这个位置的时候,其实自己的任务就已经结束了,她就应该回到东晋,回到谢琰身边,去报欠他的情。
可是,大约就如柳絮所言,自己根本是个骗子。她明明是放不下慕容冲,却还要自欺欺人地想,自己既有使命完成慕容冲想做的任何一切事,他想要做天下之君,自己自然也有义务做倒,最好还要保它河清海晏,太平繁荣……
其实这些不过都是借口罢了,她只是,放不下慕容冲一人而已。
都罢。现如今她要做的便是帮慕容冲违逆天意,尽快给他他想要的天子之命,至于接下去的,都不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要阻止慕容冲的愿望,更不是觉得他做不到,而是头一回觉得不太明白,既然天下终归是要找一个一统的君王,为何不能是他?
以他的才智,做一个成功的天下之君亦绰绰有余。
可是,上苍早就注定了,断了他的念头。
不舍执念,逆天而行,只能害人害己。
巍巍苍天意,邈邈难测度。
然逆天改命终归是件大事,她没有做过,绝不敢轻易妄为,何况大燕新立,国祚不稳,事情又一桩桩地发生,琀璋实在不能静下心来做此事,只能暂且先拖着。
譬如说眼前新发生的,第一桩事就是苻坚竟然亲手逼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太子苻晖。
只因苻晖与慕容冲之间的战役屡战屡败,尤其是在不久前郑西一战时竟丧失了五万兵力,苻坚忍无可忍,于众臣面前大骂苻晖:“汝,吾之子也,拥大众,屡为白虏小儿所摧,何用生为!”苻晖毕竟身为太子,岂能受如此耻辱?再加上心理素质大概也不是太好,否则也不至于屡战屡败,一蹶不振,愤恚之下,竟然惭而自杀。
倒也算得上是个血气方刚的太子,只是可惜,这份血气方刚要是能够放到战场上去,大约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之后就因此引出第二桩事情,苻晖死后苻坚又另立了苻宏为东宫。长安城此时却又不知怎么流行起了一本书,《古符传贾录》,其中有记载:“帝出五将久长得”。苻坚大约也是见识到了之前几次上天示意的不可违抗,大信之,派遣卫将军杨定留在长安城,自己则带着家人来到了五将山。
因此,同样沦为苻坚俘虏的慕容冲的堂兄慕容永,就趁乱投奔至了阿房宫。
与先前来到阿房宫的慕容盛和慕容柔叔侄相比,慕容永年纪要大一些,沦为俘虏的这些年又无人可依靠,只能在长安城内卖靴为生,原本的皇族沦为平民,表面的跋扈与戾气早已被磨尽,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罢了。
但是这只是看上去而已,至于慕容永最后结局究竟是什么,能够做出怎样一番事业来,琀璋一眼下来,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不可说。
洗尘宴上只有慕容氏几个人,以及琀璋一个外姓人,她并不明白慕容冲为什么要叫自己来,但是既然来都来了,终归要让别人信服她有做一国天师的能力。
自从决意要帮慕容冲完成心愿以后,琀璋便开始不允许自己再颓丧下去,毕竟还有任务在身,自己哪里有悲悲戚戚的权利,她终生的任务只不过是为了慕容冲一人,做他想做之事而已。
酒过三巡,慕容永也已与家人相处融洽,不知是否是喝得有些多,竟不顾席上众人,直愣愣地盯着琀璋看了良久,然后笑道:
“天师长得好生眼熟,好像是……之前我途径高柳山,遇到的那位会卜算的小神仙。只是那位小神仙不知怎么在几年前不见了,山上只剩下她师父。”
琀璋端着酒杯的手一滞,倒也仔细看起慕容永来,好半天,才终于辨识出来,自己多年前曾见过他的。放下杯子,认真告诉他:
“可能是因为……你说的那个小神仙,现在已经来到了你的面前。”
多年前,自己在高柳山脚下附近为村民免费卜算时,的确是遇到过一个不像普通村民的青年,自己为他揣了骨,并断言他将来会位极人君。
揣骨算命,知其贵贱。
原来就是慕容永。
只因当时他是满身贵气,而如今却是洗尽一身高贵,一如平民,所以自己才没有一眼认出他来。
但是在他身上所推测出的未来,却一直都没有变。
君王命,且是大燕的,最后一任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