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然只是小小的伤风感冒,却也困扰了琀璋许多时日,加上专制的慕容冲对阿离下达了病不好不准她出屋子的命令,短短几天可算是让琀璋闷得快发疯。
不过除了不能出门之外,慕容冲对她也算的是嘘寒问暖,关切得紧,每日晚饭过后都来她房里看看,看她日益好转只是无聊发闷,还设下棋局亲自陪她下棋解闷,半个月下来,琀璋差点就要忘记自己的使命所在,沉溺于这种米虫般的生活中无法自拔。
话说从前自己认识的他,明明很忙,当初经常偷偷来他府里,常见他早上出门晚上才归来,如今怎么日日在府中,日日来看自己?害得他府里的下人都已经开始八卦地对自己进行多方面的打探与猜测,有几个记性好的认出了自己就是当年的人,竟然将她暗地里称为他们太守大人的十年青梅,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叫做脉脉深情。
好在她还有着最后的自制力,牢记自己的使命所在,每次在与慕容冲下棋之时总会或多或少与他聊一些时局之事,可是对方似乎很不在意她说起这些,一听见她讲起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就会匆匆另找话题虚掩过去。弄得琀璋实在是越来越搞不明白,他既然明明是因为看中自己能为他复国灭秦的才能才收下自己,笼络自己,又为什么每当自己透露给他信息时,又显得十分无意呢?
慕容冲果不再食言,待她病刚好不久之后,便来教她练剑,而且还是……亲自来教。
早春姗姗,院中红梅绽开了几朵小小花苞,东风穿过院子,有淡淡梅香。
慕容冲背着剑站在她对面,一身白衣胜雪,长身玉立于一枝新抽了嫩芽的梅枝之下,面容姣好妖柔,浅淡一笑,便似百里梅林开遍,若有梅雪香气沁人心脾。
薄唇轻启,清雅而空灵:
“此剑法简单易学,除强身健体之外,必要时也可用来防身自卫。我先练一遍给你看。”
说着他便在琀璋面前翩然舞起剑法,举剑、出剑、飞踢、回身……
招招精妙绝伦,虽都是简单的动作,可由他做出来,偏偏就带上了十足的仙气,每一招皆是行云流水,剑鸣铮铮,行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他的动作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与其说是一个教程,更不如说是一次美妙的享受,但如此也有一个大大的坏处,便是琀璋的注意力全部都落在了练剑人身上,丝毫也没有看清剑法。以至于当慕容冲收了剑,将剑递到她的手上之时,她反应了半天才回过神,直愣愣地望着手中还略带着他掌心温度的剑瞪了许久的眼。
这样呆站着可不行,至少也该学出一招,琀璋努力拼命回忆,才如木偶一样练出了第一招,可这就已经耗去了她所有的模仿力和想象力,是以接下去要怎么样,却是绞尽脑汁也再想不出来了。
只能尴尬地僵在原地,保持第一招出剑的姿势,脑子里一阵嗡嗡地响。
便闻到身边拂过早春梅香。
“来,我教你。”
就在她咬着唇讪讪之时,慕容冲前来救场,白衣的身影朝她迈步走过来,随后自然地绕到她身后,从容地握住了她举剑的手,握着她的手顺势往前一刺,被她糟蹋了半日的剑这才重新有了点身为剑的潇洒英气。
此刻玉雕般的下巴正贴在她的耳侧,开口讲话时能感受到耳边鬓发微颤,雪中梅瓣似的薄唇一勾,侧了一点头问她:
“看见了吗?应该是这样出剑。”
琀璋实在是有点懵,又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会懵,是因为慕容冲身上总是似有若无淡淡的化雪香气,还是他……忽然之间太不像他的温柔?
又或者,只是自己*熏心而已,毕竟他可是当世传说里,五胡乱华第一倾国倾城之人,而此刻,这张绝美至极的脸又靠得自己那么近,所以,她才会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一样,慌了神,乱了心。
琀璋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不仅学不会剑,恐怕一双手立刻就会麻掉,不过被他虚拢在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尴尬地小声叫他名字:
“慕容冲……”
“璋儿。”忽然,她听见他笑着,说:“不要再这样叫我,太见外了。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以后……叫我凤皇吧。”
琀璋又是一怔,此刻双手已经彻底麻了,就连全身麻了,只剩下双目在眼眶中越放越大。
原来,之前自己卧病在床时真的是他那样叫自己,不是自己病重糊涂。
还有,现在,他竟让自己……叫他幼时小字,又是为什么?据她所知,凤皇这个慕容冲在燕国时的小字,自燕国灭亡以后,他便再不让任何人得知。
凤皇凤皇,何不高飞归故乡?
自己却何德何能?
一片梅瓣落到他的肩头,自己,却最终不敢应他。
阿离实在是个贴心懂事的侍女,一大早上刚服侍了琀璋起床梳妆,眼见到了每日慕容冲前来看望的时辰,自己的主子却还迟迟不来,便低头对她说:
“姑娘,今日太守大人有些事,大概是要晚上才能来看你了。”
琀璋顿了一顿,眼眸一转,只觉得她这话说得太没有缘由,饮了一口茶漱口,悠悠道:
“他又不是一定要来看我。”
应该是这几日自己生病的缘故,慕容冲觉得心中有愧,所以天天来看自己,阿离便也习惯了,可她又怎知自己与慕容冲之间真正的关系。
不过,他们之间的这层关系又怎能告诉旁人呢。
阿离见琀璋的表情中露出点微小的思虑,以为她终归是心里失落了,便立即又笑着解释:“大人是去给他一个东晋的朋友准备大婚礼物了,姑娘别多想。”
琀璋正拿起一根金钗的手瞬时僵冷,一个念头飞快地在脑中飞过,抬起一丝眼,忍住话语中的颤抖:
“那个朋友……是姓谢么……”
“姑娘怎么知道?”阿离有些惊讶,转而又笑道,“想必大人的朋友,也是姑娘的朋友吧。”
谢琰娶妻,此事本就正常,他对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承诺,即便有,自己一走了之,又凭什么让他守着,何况谢安定不会让自己引以为傲的二子就此蹉跎下去。只不过自己的心里,却总忍不住有些郁结。
毕竟与他认识了那么久,毕竟那三年里他对自己那么好,毕竟自己已经习惯……
手缓缓放下那枝金钗,忽然想起这消息怎么会传到平阳太守府里。一瞬间又自嘲愚昧地笑了一下,慕容冲和谢琰毕竟是有交情的,阿离都说了,他们是朋友。
“哦。”
琀璋咽下所有情绪,不动声色地默默应了一声,表情几无波澜。
倘若不是过分苍白的脸色出卖了她。
星月当空,四遭寂静,琀璋坐在院中台阶上,阶旁露结为霜,空气微凉。仰头望着天上闪闪烁烁的星星,心中总觉得空荡荡,飘零零。
她不敢说自己对谢琰有什么意思,更不敢让谢琰一定要对自己有什么意思,可是跟他在东晋整整三年,长长的三年。朝夕相处,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即便是普通交心的朋友,忽然听到他娶妻的消息,心中终归是有戚戚意的。
何况她还一直知道,谢琰对自己有感情,她也慢慢地接受,慢慢地想要以同样的感情去回报他,她毕竟不是个木头,不是永远似当年那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只是造化弄人,他与她之间既然注定不会有结局,那么就这样也好。
也好……
忽然觉得自己身边有人坐了下来,她微微回头,瞥见竟然是慕容冲。虽然有点诧异,却没什么力气招呼他。
对方也不问她,只静静地陪她抬头望天,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自己身边小小的女孩平生头一回叹了一口气,略带些感伤地说道:
“天上的星星,看上去那么亮,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可是实际上,和我们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就连它们自己之间,也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或者能够相遇,三年之缘,已经是上苍对她一个注定孤孑一生的人的最大眷顾,能够遇见谢琰,那样一个世间无双的男子,此生应当不悔了。
身边的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不知为何握起了她的手,打开她僵冷的手心,往里面放了一串不知什么东西。
琀璋一低头,只见躺在自己手心的是一串不知名的石头,在黑夜里闪烁着点点的光芒,竟真的如天上星辰一般,但是与天上星不同的,是它真实地握在自己的掌中,只要自己一合手,就能将它们握住。
“这是星耀石手串,在我鲜卑族,它象征着永恒,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一生平安快乐。”他声音低沉,如穿过千万光年的距离,越过太古的洪荒前来,“就像……我初见你的那个时候。”
琀璋怔怔地看着手心里这串温莹如玉的石头发呆。
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什么东西能够保护一个人一生平安快乐呢?
不过是人的美好想法罢了。
握紧了手心,又缓缓松开。
她觉得好累,离开高柳山的这九年来,她头一回觉得这么累。
师父,当年你让自己下山来,以为以自己孤寡茕孑的命数能够帮慕容冲逆天转命,又可曾想过,完成了这一任务之后的自己,又要怎么脱身?经历过山下红尘温暖,她还怎么回去做一个远山避世的局外人?
这个任务,分明就是要将自己作为牺牲品的。
可是,即便知道自己不得善终的结局,还是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只是现在,她想休息一下,琀璋垂眸,缓缓地,闭上了自己干涩而疲倦的眼。
额头印上一个凉凉的触觉,是慕容冲的唇吻落在她的额上。
轻浅的凉意,轻浅的梅雪香气。
琀璋睁开一点眼睛,看到的是他雪色的脖颈,喉微微颤动,优美的锁骨盛着淡金色月光,月华在他因侧头的动作而露出的肌肤上像是落了一层霜,整个人静好而泛着透明,就连白衣也像是笼在薄雾中,不太真实。
他就是这样,就算拥抱着自己,也好像是远在天边。
但是谢琰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虽然那么真实,可是最后,不还是要走吗?不还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吗?
琀璋没有抗拒,也没有迎合,只是再次疲倦地闭上眼,这么凉的唇,就像是一片雪花,一片凋零的梅花瓣。
她有时候会想,谢琰对她是真心,可惜命里非他,而慕容冲,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多年之后对自己的态度会急转直上,但是,对此刻刚刚失去了生命中第一个对她好的人的自己来说,有这样的慰藉,不管是真是假,都好。
哪怕,她终于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人间温暖,即便将来能够完成师父的任务,也已经不能够急流勇退,独善其身了,那么,就干脆在自己注定毁灭的短短一生中,用力感受人间的温暖。
慕容冲,自己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远离纯净的高柳山,踏入通向毁灭的结局,不管值不值得,不过就是她的命运罢了。
一出生,就早已经注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