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自己慢慢耗吧。」陈凌安冷笑一声,负手走远。
这时,一个意外的身影出现在月摇光身后。
月摇光背脊一寒,敏感地回过头,顿时浑身冰凉。因为站在他身后的人,正是西尽愁!
最后一次见到西尽愁,那是在幽河寨的祭场,如果不是岳凌楼的突然出现,恐怕月摇光早就死在西尽愁手上。刚才,虽然听到西楼两人的对话,知道西尽愁已经混上了船,但月摇光却以为,西尽愁必定跟在岳凌楼身边,万没有想到,他竟还留在自己的船上!
西尽愁会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
准确的说,月摇光只能想到这么一个原因——他要再取自己的命!
这么一想,十指不由自主地缩紧,隐藏在长袖之中的千粦丝蓄势待发!
上次被西尽愁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因为月摇光没有防备,失了先机。但是现在,面对全身戒备的月摇光,西尽愁竟也犹豫着,没有靠近他的攻击范围。
「你根本不用这么怕我,我现在既然已经和你坐在同一条船上,就勉强算是同一路的人。自己人内讧,是会被笑话的。」西尽愁轻松地一笑,抬头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难怪我觉得这么热,原来竟有——四个太阳。」
虽然西尽愁表现得并无敌意,但月摇光还是不敢放松警惕,他盯紧西尽愁的一举一动,戒备得没说一句话。对方右边的衣袖空空如也,垂在身旁。
西尽愁的手臂会断,有一半以上的原因,都该归结到月摇光头上。如果西尽愁要杀月摇光,月摇光不会觉得奇怪;怪就怪在对方竟这么友好地跟自己谈天气。
「你到底想干什么?」月摇光终于发话,千粦丝始终没有离手。
「没什么。」西尽愁依旧笑得轻松悠闲,视线还是停留在那四个太阳上未曾移开,「我只想告诉你,假的始终是假的,即使再怎么像真的,也始终是假的——是假的,就会有破绽。」
「破绽?」
月摇光皱眉重复,再次抬头去望那四个一模一样的太阳。如果破绽真有那么容易找到,他就不会这么恼火了。
见月摇光抬头,西尽愁突然道:「错了。」
「什么?」月摇光非常不解。
「是方向错了。」西尽愁望着月摇光迷惑的脸,对他说,「你不应该向上看,而应该向下看。」
「下?」月摇光的视线开始向下移动,从西尽愁的脸上移到脚边。终于,他笑了,因为他也看到了那个破绽。
西尽愁道:「我们总以为破绽会出在太阳上,所以只会抬头去望天空的太阳。但却没有想到,真正出卖太阳,露出破绽的,却是脚边的——影子。」
天上的太阳虽然有四个,但西尽愁的脚下,却只有一条影子——这也就是所谓的破绽!
——只有真正的太阳,才能照出影子。
「这次还真要谢谢你的指点。」
月摇光说着便笑了起来,正想下令朝东方前进,却被西尽愁浇了一盆冷水。
「恐怕我们已经晚了。因为岳凌楼,应该早就看出了这点才对。」西尽愁自言自语般说着,「无论是你、紫星宫,还是水寨,都把视线集中在陈商南和陈凌安两个人身上。但是岳凌楼,却看到了陈晓卿——那两兄弟的影子,甚至比我都更早看到。能够看到陈晓卿的岳凌楼,我相信,这次他也能看到脚边的影子。」
闻言,月摇光不再说话,也笑不出来,脸色显得有些沉重。
正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刚才还晴好的天气眨眼间就阴沉下来,一阵寒风突然刮起,险些把人刮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月摇光在戾风中勉强睁眼,竟突然发现天空中的太阳已经消失了三个!
——是风,是风破除了幻象!
而这毫无征兆的妖风,它的来源,难道会是——岳凌楼?
暴风之中,月摇光抓紧了船舷,差点把那截木料折断。他紧紧咬住牙关,他知道——这风一定是岳凌楼招来的!紫巽死后,继承了紫星宫风之力的岳凌楼,也只有他,才能唤来如此强烈的妖风!月摇光突然觉得很不甘心,他有预感——这次,他将输得很彻底。
正如月摇光想的那样,这场妖风正是岳凌楼所为。
这风不仅刮散了天空中的幻象,更阻止月摇光一行人的前行,除此之外,还可以帮助顺风中陈晓卿的船队提速,可谓一举三得。既要损人,又要利己——很典型的岳凌楼风格的行事作风。
而岳凌楼之所以想到以风来破除幻象,只因为月摇光先前说漏了一句话:『我们只有祈祷是个阴天,或者起风……不然,恐怕就只有等到晚上了。』也许月摇光自己并没有察觉,其实在这句话里,他就已经说出了三个破解迷失河道的方法。
一是阴天,二是起风,三是晚上。
岳凌楼虽然无法令天变阴,也无法令天变黑,但他却有令天起风的能力!——这是紫星宫给他的能力。
就在月摇光被戾风所困的时候,岳凌楼和陈晓卿,已经见到了天翔门的船队。
——这次赌局,月摇光确实输得彻底。
而迷失河道上的四个太阳,简单来说,就是海市蜃楼,不过形成和形态都有点特殊罢了。虽然特殊,却还是必须具有三个基本条件才能形成:一是合适的温度,二是合适的空气密度,三是无风。而岳凌楼,正是利用了这最后一个因素,才破除了幻象。
水寨和天翔门终于接头,出来相迎的人是荆希唯。他从父亲荆君祥那里继承了沉稳和心机,也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美貌。所以,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表,一眼看上去,他都是一个有资格立于人前的人——而这个人,正是现在天翔门西堂的堂主,也是这次船队出行的总指挥。
水寨众人登船,见到岳凌楼后的荆希唯微露疑色,他没想到岳凌楼会跟着陈晓卿出现在他的面前。而岳凌楼却冲他淡淡一笑,安静地立在陈晓卿身后,表现得非常内敛,一点也不抢风头。
三个月前,天翔镖局楚南洋被杀,为追查真凶,岳凌楼在荆希唯的应允之下,和江城一起由杭州前往云南。后来,江城独自把月摇光杀楚南洋的消息带回到杭州,而岳凌楼却带着陈渐鸿的长庚剑,来到四川。
——岳凌楼去了四川。
这是天翔门知道的关于岳凌楼行踪的最后消息,此后,岳凌楼便和天翔门失去了联系。直到十多天前,岳凌楼才主动和荆希唯取得联系,并告之他水寨的情况。也才有了天翔门这次前往水寨的行动。
水寨众人被迎入舱内,陈晓卿表明来意,强调十天期限已迫在眉睫,要求天翔门立即随他们前往情深寨。荆希唯点头答应。于是迎风起锚,在水寨的带领下,招展着天翔门旗帜的船队开入了淅川河。
开船以后,天翔门的人才有了跟岳凌楼单独说话的机会。
首先找到岳凌楼的人是江城。他们两人的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单从时间这一点上讲,自七年前岳凌楼入天翔门时,他就认识了江城,并且两人都归于贺峰之下,同属东堂。他们之间的谈话,无非都是一些寒暄,彼此交流一下最近的情况罢了。
岳凌楼问到了天翔门的近况,而江城摇头说不太乐观。首先荆家势力受贺家压制,而贺家势力又受到朝廷的压制,整个天翔门都越来越萎靡,岌岌可危。
听到朝廷压制天翔门的消息,岳凌楼略一沉思,随后淡淡道:「原来如此,朝廷还是没有放弃追查花狱火……」
只要天翔门走私贩卖花狱火的嫌疑一天不被洗清,天翔门就一天翻不了身。
「对了。」江城突然道,「大约半个月前,洛少轩来天翔门找你,我告诉他你去了四川,并且一去,就没有任何消息。」
洛少轩?听到这个名字,岳凌楼微微怔住,随即问道:「他怎么说?」
江城道:「他说今年中元节,他在广州等你。」
「他已经去了广州?」
岳凌楼这才想起,一年前,他和南洋紫星宫有个一年之约。他也告诉过洛少轩,如果要追查花狱火的来路,必须要等到一年后的中元节再到广州,因为南洋紫星宫,也将于那个时候,再次涉足中土。
江城虽不敢保证洛少轩已经去了广州,但却告诉岳凌楼道:「他们的确是去了南方,而且还带了不少人马,有些兴师动众,看来要动真格的了。」顿了顿,又问,「你会去吗?」
岳凌楼无奈地一笑道:「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等水寨这边的事情尘埃落定了,再做打算吧。毕竟,现在离中元节也只有半个月了……如果我能脱身,当然去……如果脱不了身,只能作罢。」
其实在潜意识里,岳凌楼很不原意和紫星宫的人打交道。无论是那个叫紫坤的小妖女,还是那个名叫紫乾的南洋紫星宫主。从那两个无论长相还是身材都一模一样的人身上,岳凌楼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江城离开以后,荆希唯也找到了岳凌楼。
荆希唯最感兴趣的话题不是岳凌楼的近况,而是岳凌楼为什么会和水寨的人在一起,而且看起来关系还不错。至少陈晓卿非常依赖岳凌楼,每说一句话,都要看看岳凌楼的脸色。
岳凌楼笑道:「乖乖听话的人,不是很可爱么?陈晓卿的人,你也见到了,有没有兴趣帮他一把?如果有朝一日他成了总寨主,你荆希唯对他可是有知遇之恩的,也许可以趁机控制长江航道也说不定……毕竟在杭州,你已经越来越立足下去了,不是么?」
「虽然你人在四川,但杭州那边的情况,摸得也挺熟的嘛。」
荆希唯这话说的有些不是滋味,但又不得不承认事实——岳凌楼所言,的确不虚。贺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荆家也越来越难有抬头的机会。其实在这之前,荆希唯自己就曾想过向其他地方发展势力。
无疑,岳凌楼现在把他引到四川,是指给他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见荆希唯开始动摇,岳凌楼就知道他不会拒绝,于是又道:「要扶植陈晓卿登上总寨主之位,就有两个人不得不除。一是陈凌安,二是陈商南。紫星宫对谁当上总寨主兴趣不大,他们只想得到一线天下的寒冰而已。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寒冰取出,让紫星宫及早撤走。」
「然后在没有紫星宫干涉的情况下,扶植陈晓卿。」荆希唯也听明白了。毕竟,紫星宫留在水寨一天,无论是水寨还是天翔门,神经就必须紧绷一天。
岳凌楼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看见了另一只船队,正朝这个方向开来。
荆希唯顺着岳凌楼的视线望过去,也露出疑惑的神色。好一会儿,岳凌楼才给他解惑道:「应该是陈家小少爷,陈凌安的船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微微拖长声音,颇有深意地望了荆希唯一眼,「月摇光应该也在那艘船上。」
果不其然,荆希唯在听到『月摇光』这三个字以后,眼神突然变得阴翳。他虽然没有见过月摇光,但月摇光杀楚南洋的仇,他还记着。
见状,岳凌楼移开视线,淡淡道:「荆希唯,就算天大的仇,我也希望你忍一忍。因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水寨。我想,只要你不主动找月摇光麻烦,月摇光也不会让你难看。毕竟,他现在也因为水寨的事而焦头烂额,没有闲情再跟天翔门敌对上。」
闻言,荆希唯的目光终于稍稍缓和,他对岳凌楼道:「你现在说什么我都可以听你的,但我只希望事情结束以后,天翔门不是输家,而是赢家。」
岳凌楼笑道:「如果你真的可以做到什么都听我的,我自然可以保证你们——满载而归。」
留下这句话,岳凌楼转身离开。他要在陈凌安和天翔门碰头之前,呆在陈晓卿身边。因为只要一刻不看住陈晓卿,就怕他跑去跟陈凌安聊天去了。
荆希唯望着他的背影,呆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感觉,觉得岳凌楼有种可以控制人心的魔力。就连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控制。
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来水寨的吧?
这么想的荆希唯,轻轻摇起了头。
天翔门、陈晓卿、陈凌安,三只船队合而为一,朝青神寨方向驶去。陈凌安登船以后,连和荆希唯的照面都没打,就急冲冲地去找陈晓卿。但无奈却被岳凌楼挡住,连陈晓卿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谈话。直到傍晚,船队即将靠岸,一行人才发现青神寨早已被封锁了。
满天红霞的映衬下,淅川河波光粼粼,美不胜收。但红霞之下,众人的脸色,却一个比一个难看。下令封锁青神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家的长男——陈商南。
「难怪我们在拆除水阵机关时,他那么安静,原来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种算盘。」
岳凌楼站在船头,望着不远处排得密不透风的船队,自言自语着。虽然陈凌安和陈晓卿成功把天翔门的船引入水寨,但却在最后关头无法停泊靠岸。现在的陈商南,几乎集结了十三寨全部的力量,把岳凌楼他们挡在寨外,只因为他翻出了一件旧案——盗换地图一案!
瞒着全水寨,私自盗换地图,并且害前总寨主陈渐鸿因为保护一张假货而死,这是重罪。罪魁祸首是唐碧,但是她已经死了,无法追究。于是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她的儿子——陈凌安。
「我早就说过,你和陈晓卿一起行动,最后的功劳一定是陈晓卿的。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统领水寨的资格。」不知何时,萧辰清已来到陈凌安的身后,他心痛地望着自己仅存的亲人,劝说道,「凌安,现在我们要想进寨,只有硬拼。杀死陈商南,取而代之,还有陈晓卿,他也是我们的敌人。如果陈家的血脉不断,你就不能坐上总寨主的位置。」
陈凌安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一片红霞之中显得非常僵硬。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辰清也离开了,但陈凌安还站在甲板上,一动未动。他望着不远处陈商南的船队,捏紧双拳。虽然他们姓的都是『陈』,但现在,有谁把他陈凌安当陈家的人?也许萧辰清说的对:要想进寨,只有硬拼。如果拼不过陈商南,他陈凌安就永无出头之日。
「凌安!」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呼,陈凌安愣愣地转过头。他竟看到陈晓卿向自己走来,但陈晓卿身后,还跟着一个岳凌楼,这让陈凌安微微皱眉。
「凌安,现在这情况,你打算怎么办?」陈晓卿问道。
陈凌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说道:「硬攻。以我们现在的实力,不一定敌不过陈商南。」
「可是,那样只会两败俱伤。」陈晓卿不太同意。
陈凌安突然咬牙道:「可是他杀死了我的爹娘!就算今天放过他,明天,或者后天,总有一天,我要报仇!」陈凌安至今仍然以为唐碧和萧顺是被陈商南杀害的。
「凌安……」
陈晓卿还想劝,但陈凌安却低下了头,自嘲似的一笑,低声道:「呵呵……我在说什么傻话,死去的是我的爹娘,不是二哥你的……你和陈商南才是亲兄弟,你们才是手足……我是什么?」顿了顿,声音更加哽咽,「他们的目标是我,二哥,如果你怕死,就去跟陈商南讲和吧……他一定会放过你的!」
说完,陈凌安想走,却被陈晓卿拉住。陈晓卿按住陈凌安的肩膀,大吼道:「二哥不是怕死!二哥只是不想看到你死……凌安,我们的敌人不是陈商南,不是水寨,应该是紫星宫呀!正是因为紫星宫,我们水寨才会分裂,我们兄弟才会残杀……」
陈凌安非常冷静地告诉陈晓卿:「我和陈商南不是兄弟……是仇人!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陈晓卿已说不出话,他按住陈凌安肩膀的手开始颤抖。这样的陈凌安他从未见过,这样双眼已被仇恨灌满的陈凌安,陈晓卿从未见过。他们就这样对视着,过了好久,陈晓卿终于道:「凌安,你是不是真的要报仇?」
陈凌安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好。」陈晓卿道,「二哥帮你……」
岳凌楼静静听着他们两兄弟的对话,没有打岔。但是他知道,陈晓卿所说的『帮』,和陈凌安想象中的肯定存在偏差。
第六章
陈晓卿所谓的『帮』陈凌安,不是帮他杀陈商南,而是帮他活下来。
那天夜里,陈晓卿、岳凌楼以及荆希唯登上了一艘小船。瞒着陈凌安,趁着夜色他们与陈商南会面。荆希唯表示可以把海盐卖给陈商南,只要进寨。陈晓卿也表示,只要不杀陈凌安,他可以退出总寨主之争。这已经是最后期限,紫星宫人也来到了一线天。
在一张紫纱帐的软垫上,紫坤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大概后半夜的时候,海盐终于陆续运往一线天。寒潭四周,烛光璀璨,宛如白昼。紫坤高高在上,注视着一袋一袋倾入潭水的海盐。陈商南、陈晓卿、岳凌楼、荆希唯,排成一行,站在潭边。谁都不敢保证,这个方法可以成功令寒冰浮起,就连岳凌楼自己也不敢。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一线天附近非常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一批一批运送海盐的队伍,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海盐入潭的『哗哗』声。与此同时,淅川河上,却是完全另一番景象!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令人头晕脑胀,甲板在众人的脚下摇晃不堪,船身倾斜着,眼看就要沉入河底。
——陈商南并没有遵守他对陈晓卿的承诺,他依然要取陈凌安的命!
这是陈凌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是——众叛亲离!仿佛只是从闭眼到睁眼的这短短时间里,世界就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一刻,陈晓卿还说着要帮自己,但转眼间,他就抛下自己,去向陈商南妥协!
在火光和厮杀之中,陈凌安发疯似的杀着那些扑向他的敌人!他挡开那些劈向他的刀剑,他已经被逼到了船舷!面对着越围越多、越逼越近的敌人,他握剑的手在发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因为怕,还是因为恨……
就在众人齐齐向他扑过来的时候,突然,他感到一股力量抓住了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拉入河中!只听『哗啦』一声,水花溅起了好几米。陈凌安脑中晕眩,他勉强睁眼,这才发现救他的人,正是萧辰清!
——凌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世上,所有人都是不可信的,除了我。因为只有我才是你的哥哥,才有保护你的义务。
不知为何,萧辰清曾经的话蓦然浮现在陈凌安的脑海。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一直相信陈晓卿,但陈晓卿却在关键时刻弃他而去,他一直很恨萧辰清,但萧辰清却总是在一旁默默保护着自己。
冰凉的河水中,陈凌安挣扎着要浮上水面,但『扑通扑通』追着他跳河的人却越来越多!水花四溅,那些人手中染血的武器,都把目标锁定在陈凌安的头颅上。浑浊的水泡中,萧辰清一只手紧紧抱住了陈凌安,带着他朝岸边潜去。
水中,可以听见刀剑相搏的声音,还有血肉被割开的声音,一些都显得那么清晰!渐渐,水中的腥味越来越重,陈凌安呼吸越来越困难。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淅川河中,而是在一片血海之中……他甚至不敢睁眼,他不敢去看那些漂浮在水中的零散残肢。
不知道过了好久,终于可以呼吸……已经感觉不到水的存在……是否已经上岸了?陈凌安还是无法睁开眼睛……
『凌安……』
他好像听到萧辰清在喊他,但他却没有力气回答。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就连心脏,好像也被什么压着,跳不起来。
『凌安……』
萧辰清还在喊着他,这次,陈凌安终于动了动。他发青的嘴唇翕动了两下,终于发出一个音节,很轻很轻的一个音节,听到这个音节的萧辰清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听到陈凌安在喊他——哥。
「……哥……」
更加清晰的声音,陈凌安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眼角沁出了泪水,他看着萧辰清的眼神里充满了悔恨!萧辰清一把拥住了陈凌安的肩膀,好像要把对方的骨头折断似的,「凌安……你终于肯认我了……凌安,你终于肯认我这个哥哥了……」
「哥……」
陈凌安紧紧回抱住了萧辰清,眼泪止不住地滚落。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醒。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恶梦,梦得太沉太深,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终于,现在梦醒了,终于知道什么人才是亲人,什么人才值得信赖。
「哥,我们要报仇……」陈凌安用颤抖的声音告诉萧辰清。
萧辰清咬紧下唇,强忍住心中的激动,不住点头。
「哥……从今以后,我只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陈凌安已经不哭了,他把头埋在萧辰清的肩窝,用冷静到可怕的声音说,「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你,才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只有我和你,才背负着同样的仇恨……只有我们,才是真正骨肉相连的兄弟……」
快到黎明了——最后的极限,花狱火即将毒发。
水寨中人已越来越坐立难安,就连陈商南的脸色也明显变得苍白,那是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变化。十天前幽河寨的祭典上,紫星宫通过祭火红烛,令花狱火之毒扩散,参加祭奠的所有人,无一幸免地被花狱火侵蚀。
黎明毒发带给他们的折磨,已深深引入每个中毒者的骨髓,他们甚至不敢去回想那种浑身如被火焰灼烧的感觉。
天翔门运来的海盐已经倾入寒潭大半,但寒冰却依然没有浮出水面的迹象。如果黎明仍然不见浮起,那么无疑,紫星宫将跟水寨撕破脸皮,没人能得到花狱火的解药。
当最后一袋海盐倾入寒潭的时候,东方的天空已经浮现出一片明亮的白光。然而寒潭,却宁静非常,那块寒冰没有任何浮出水面的迹象。
坐在紫纱软垫上的紫坤微微移动了身体,直起背来,望着那片死寂的潭水,不由得颦起了眉。显而易见,她有些失望。
正在这时,陈商南突然上前一步,拔剑横在岳凌楼的脖子上,怒道:「岳凌楼,这都是你说的,说什么海盐可以浮冰,结果呢!还不是什么效果都没有!」
岳凌楼面不改色,推开陈商南的剑道:「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而已,至于成不成功,只有试验以后才知道。不过,现在我们虽然试验了……但却,不太成功……」
「可恶!」陈商南恼怒地咒骂一声,用剑指着一派手下道,「你们!全都给我下河去,一定要把那块寒冰取出来!」
所有人都知道情况紧急,所以陈商南一声令下后,只听『扑通』几声响动,已有至少十个人跳入寒潭,企图把寒冰掏上来。同时,陈商南走上前去,参拜紫坤道:「祭司大人,还请宽限几天,我们一定……」他的声音明显僵硬,由始至终,他都不敢抬头看紫坤的表情。
「什么都不要说了……」紫坤隔着一挂薄薄的紫纱轻声道,「如果你们真有本事帮我取出寒冰,十天时间绰绰有余,但如果你们没有那个本事,即使我给你们十年的时间,也是一样。」
闻言,陈商南身体蓦然僵直,下意识地握住了剑。岳凌楼注视着他的神态变化,怕他会突然刺杀紫坤。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寒潭中传来几声尖叫!众人皆扭头望去!
——只见几具僵硬的尸体浮出水面!这些尸体正是刚才跳入潭水的人!
岳凌楼倒抽一口凉气,盯着那些发白的尸体,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些人死得太奇怪,他们的身体上明显覆盖着一层薄冰,双眼和嘴巴都大大睁开着,好像是在一瞬间死亡的!而且,是被——冻死的!
见状,紫坤也脸色一凛,向岳凌楼抬了抬手臂。于是岳凌楼走上前去,把紫坤抱起,抱着她走向寒潭。来到潭边,岳凌楼把紫坤放下,紫坤用手指试了试潭水的温度,顿时脸色大变——就在她的指尖触及潭水的一瞬间,岳凌楼清楚地看见一缕白雾从她指尖升起,并且还有薄冰以极快的速度向她的手指攀爬!
还好紫坤及时缩回了手,不然,只怕整只手都会被潭水冻住。
没有敢说话,所有人都一眨不眨地望着那看似平静的水面,没有人敢动一下。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熹光越来越暖,东方天空一片彤红一片——黎明。
是惨叫声划破了这片死一样的寂静!
先是从外面传来,随后,就连陈商南也抱头倒地,痛苦地大叫着。
——是花狱火。
岳凌楼知道,他忍不住后退一步,抱住了自己的身体,他已感觉到一股热浪正向自己袭来。但是紫坤却拉住了他,温柔地一笑,「不用怕,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会救你。」说着,她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球,放在岳凌楼的手心,带着充满蛊惑的表情,望着岳凌楼的眼睛,「吃下去,就会好的。」
岳凌楼望着手心的那颗白球,没敢动。正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按住了岳凌楼的手腕,竟是陈商南爬了过来!
「给我!」
陈商南的目眦欲裂,眼球已爬满血丝,他直直地盯着岳凌楼手心的白球,眼中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他张嘴向那颗白球啃去,岳凌楼反射性地躲开,把白球握入掌心。而陈商南啃住的,却是紫坤突然伸过来的手。因为咬得过重,从陈商南的齿缝间,渗出了紫坤的血液。
「我很讨厌不懂规矩的人……」
紫坤对陈商南轻轻一笑,顿时只见无数白色的蠕虫,从她手臂上渗血的地方飞出,爬满了陈商南的脸。陈商南大叫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然而只在瞬间,那张脸就已血肉模糊。白色的蛊虫正在吞噬他的血肉,这番惨景,岳凌楼都不敢再看,匆忙地撇开了头,把紫坤给他的白色药丸吞入口中。
陈商南的身体在地上痛苦地蠕动,但不到一刻钟,他就停止了挣扎。脖子以上的部位已没了血肉,只剩下一具血丝密布的骷髅。而那些饱餐一顿的蛊虫,又爬回了紫坤的紫坤手上,从被陈商南咬出的伤口处,钻入了紫坤的身体。
不远处,目睹陈商南惨死经过的众人无不目瞪口呆。就连荆希唯和陈晓卿都恶心得皱眉,岳凌楼更是差点吐出来。而紫坤还是笑容满面,她拉过岳凌楼的手说:「不懂规矩的人,还是死了好了,凌楼……从今以后,你就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岳凌楼没敢说话。
「抱我起来,凌楼。」
紫坤的吩咐,岳凌楼只好照办。他把紫坤抱回那张紫纱软垫上,退到一旁,耳边全是水寨中人已经花狱火毒发而发出的惨叫,闻者莫不心惊。然而紫坤却好似全然没听到,依旧是那副妖惑高深的表情。
只听她微微抬高声音,对紫星宫众人下令道:「既然寒冰无法取出,我们紫星宫就入住水寨。现在十三寨中一半以上的人,都受花狱火控制,生死都掌握在我们紫星宫手中。如果他们敢反抗,就杀无赦。从今以后,四川十三寨不叫十三寨,应该改名叫——紫星水寨。」
——紫星水寨!?
惊闻这四个字,不仅是岳凌楼心中剧震,就连陈晓卿和荆希唯,都面如死灰。
——难道紫星宫要吞并水寨?
岳凌楼曾经以为紫星宫得到寒冰以后,就会悄然离开水寨,而自己把天翔门荆希唯的势力引入水寨,可以扶植起陈晓卿成为总寨主,从而控制长江河道。但是现在,紫星宫不但不走,反而首先提出要吞了十三寨,这无疑把岳凌楼打了个措手不及。荆希唯更是以为自己被岳凌楼骗了,恨得直咬牙。
无视众人难看的表情,紫坤转向了荆希唯,微笑道:「荆公子,既然水阵机关已经破除,河道也已畅通无阻,这以后……恐怕还要麻烦你们天翔门多送几次海盐过来,我觉得……凌楼的办法不是不可行,而是倾入潭中的海盐不够而已……当然,紫星宫不会让你们天翔门做亏本生意,我们也是要付银子的……」
荆希唯低着头,不敢乱说话。毕竟刚刚才目睹陈商南惨死的经过,他还不想这么快就步上后尘。而紫坤就把荆希唯的沉默当成同意,满意地一笑,又把目光转到陈晓卿脸上。
陈晓卿被吓了一跳,背脊一寒,急忙低头望着脚尖。
紫坤道:「陈商南已经死了,陈凌安又不在这里,这样吧……以后水寨的事情就交给二公子你了。如果有人敢不听你的话,就是与我们紫星宫为敌。」
「我?」陈晓卿指着自己的鼻子,被吓得不轻。
紫坤点头微笑,「除了你还有谁,只要你规规矩矩听我的话,我保证,你活得比谁都长。」
就是在这一夜之间,十三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商南死,陈凌安不知所踪,而陈晓卿——这个以前在水寨无足轻重的二公子,却成为新一任的总寨主,在紫星宫的操纵下,成为水寨名义上的总寨主。
因为花狱火之毒,水寨不得不对紫星宫臣服。
三天以后,紫星宫的大队人马由云南进入水寨,基本上已经控制了十三寨。
就像欧阳扬音曾经告诉西尽愁的那样:紫星宫是有野心的,不要以为他们真会安心匿于南疆。从紫星宫立派以来,他们就一直在等。等一颗妖星的出现,还有一个顺应天命的时机。而岳凌楼的出现,好像让他们洞悉了天机。
紫星宫入侵十三寨,正是紫星势力向东扩张的起点。
还有一点要提的是:陈晓卿,陈凌安,以及萧辰清,都没有参加紫星宫散播花狱火之毒的那场祭典,所以他们三个人,是水寨仅存的几名未中花狱火之毒的人。
紫星宫在水寨站稳了脚以后,天翔门自讨没趣,只得离开。
天翔门在水寨逗留的这几天里,荆希唯由始至终没有给岳凌楼好脸色看过,甚至连话也没有一句。直到天翔门离开的时候,岳凌楼为他们送行,在登船的前一刻,岳凌楼问荆希唯:「以后有什么打算?」
荆希唯才告诉他:「天翔门既然答应了紫星宫的这笔海盐生意,当然就要去有海盐的地方。」
「是广州么?」岳凌楼问。毕竟从耿原修还在世的时候开始,天翔门从来都是从广州起货的。
荆希唯点点头,有些沉重地说:「去广州,一来是去了海盐,二来,是为了花狱火。如果天翔门无法彻底摆脱跟花狱火的关联,迟早会被朝廷剿杀的。」
关于这点,岳凌楼也明白,他正色对荆希唯道:「荆希唯,这次紫星宫的事,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但我却从来没有骗你的打算。再过不久,我可能也会去广州,你还会不会信我?」
闻言,荆希唯竟笑了,「我不是不信,是不敢再信。岳凌楼,我可以这样告诉你,我已经开始怕你了……对于一个会令自己产生惧意的人,你说,我还会不会信?」
岳凌楼不再说话,他目送荆希唯登船。
一年前,岳凌楼告诉洛少轩,他要回天翔门,依附荆家。但是现在,他却耗尽了荆希唯对他的全部信任。紫星宫虽然表面看起来对自己不错,但紫坤这个人,毕竟太难琢磨,就连岳凌楼也害怕和她在一起。
紫星宫无法依靠,天翔门也无法依靠……
就连那个唯一可以带给自己一点安全感的男人,也清楚表态会站在尹珉珉的那一边。
第一次,岳凌楼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孤独和无助。
只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却要面对如此强悍和众多的敌人。奇怪的是,竟然还会有人怕他?竟然还会有人怕他这个根本什么力量都没有的人?突然觉得很可笑……
——难道我岳凌楼看起来,就真的那么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