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相逢前生缘定（1）
第二日午时未至，一行六人已达开封府虹桥。乔南睹物思人，不禁忆及当年初到开封之时，客栈中与玉儿翠相遇情景。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伊人已远去也。下桥之后，抬眼望处，果然便见到了那卖画老人，乔南递过三两纹银，买了一幅清明上河图赝品。那老人返还他一两八钱银子，乔南却不收回，再交与卖画老人手中，说道：“老人家，在下当年曾受你赠食之恩，在此一并谢过。”
卖画老人接过银两，细细端详他面容，半晌后方才说道：“年轻人，难道你便是前年虹桥上那个痴等少年？”
乔南笑而点头称是，问道：“老人家，我有一椿事不明白，不知你可否告知一二？”那卖画老人眯缝了眼道：“老朽只卖画，不卜卦，你还是免开尊口为好。”乔南说道：“在下并非卜卦，只是想得知二十年前一桩往事。”卖画老人奇道：“二十年前，只怕你小子还未出生呢。”乔南问道：“二十年前，开封浣春楼中有一位姑娘，名叫霍白凤。你老人家可知她下落？”卖画老人眼神倏地一亮，道：“浣春楼姑娘霍白凤，二十年前，那可是浣春楼响当当的头牌，人称‘回春凤’，不仅人生得堪比西施，且擅长琴棋书画，聪慧伶俐，一时间引得开封府望族子弟如蜂蝶围花，竞相追逐。后来一位将军捷足先登，将‘回春凤’纳作妻室。只可惜红颜薄命，次年便死于非命.......”乔南颤声道：“老人家，你可知那位将军为何人？府邸在何处？”卖画老人叹口气道：“老朽一介平民，与王公贵族少有结交，哪里知道那将军姓甚名谁？倒是那府邸......如今改做了一处赌坊，你一问便知。”当下问明了赌坊地址，谢过卖画老人后，六人分乘两架马车，迳向城东行去。
马车行经开封府时，竹鱼儿喊道：“哎吆，戏文里的包龙图，不就在此处铡了陈世美吗？”众人跳下车来，行至府门口，侧目往里看时，只见府院中一块巨石，其上镌刻“公生明”，意在提醒官员，只有公正，一心为公，才能明察秋毫，才能清正廉明；巨石背面所刻“尔奉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在告诫官员们洁身自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巨石后一座大厅，厅前赫然横卧三口铜铡，便是大伙儿熟知的“龙头”、“虎头”、“狗头”三口铜铡，令人望而生畏。竹鱼儿待要迈步入内，一位公门中人伸手拦阻，竹鱼儿道：“公差大哥，小可心内敬佩包公包大人，只看一眼也不可吗？”那守门人回道：“看一眼自是不打紧，可要进到府内，没有府衙大人允可休想。”竹鱼儿欲待分辩，香凝儿恐多言徒惹是非，将竹鱼儿拽上马车，迳朝东城行去。
将至赌坊时，一行六人入得一家客栈，歇宿打尖。乔南心中挂记自己身世之谜，草草吃得几口饭，便即悄然起身离店，朝南端赌坊行去。将至赌坊门口之时，身后香凝儿赶上来，朝他嫣然一笑，道：“瞧你猴急的神情，倒像个久疏阵战的赌徒。”乔南眼见她面似桃花，疾走之下，娇声微喘，心中怦怦乱跳之际，却忽地想起一个赌场大忌，说道：“香凝儿，只怕你去不得赌场之中。”香凝儿秀眉微蹙道：“为何你去得，我却去不得？”乔南笑道：“天下赌徒，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赌桌上见不得女人，若然见了，逢赌必输。恐怕你尚未进门，便被赌坊中打手撵了出来。”香凝儿笑而不语，从怀中掏出几样物事，背转了身去，稍作打扮，当她再转过身来时，俨然已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
二人入得赌坊中，耳听得赌客们吆五喝六，口中所言粗俗不堪，室内人头攒动，气味浑浊。乔南暗想：“二十年前，难道自己便生于此地？谁能想得到二十年之后，堂堂将军府竟变作了赌场。”香凝儿见他默然无语，悄声道：“此间只是赌坊入口，太过混杂，不妨去别处探探，或可得知一二。”二人出得厅来，顺回廊行去，逢室便进。乔南问了几位上了年龄的赌客，一听他相询二十年前之事，尽皆摇头以示不知，神情间颇不耐烦。
二人来到后院一间赌厅中，只听得“哗哗”声响，几桌人正在打麻将、推牌九，倒茶伙计穿梭其间，忙得脚不沾地。香凝儿见此情景，料得从赌客们口中问不出什么来，说道：“此处虽是你出生之地，可现下改作了赌坊，一伙赌徒，又能问出什么来？不妨到邻近处问问。”乔南得她提醒，心中暗骂自己关心则乱，以至于失了分寸，正欲抬脚离去之时，忽听得赌厅里间传来喝骂之声：“乔三，今日里任你说破天，老子也非剁下你一只手不可！”另一个声音求道：“胡爷，你行行好，再宽限几天，小的定能将债还上，中不中？你剁了小的一只手不打紧，可小的失了一只手，谁还肯借钱与我？小的借不到钱，胡爷的债也就......”只听得一声“不中”之后，传来“啪啪”几声脆响，显是那胡爷发怒，动手打人。被打之人吃痛之下，口中“唔唔”不已，只一味求饶，却不敢动得半分。
乔南耳听得“乔三”两字，又听那人话声像极了爹爹，脑海中轰然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至赌厅里间，看地上跪了一人，被那胡爷打得满脸是血，兀自捂了头求饶。那胡爷生得油头粉面，脸相却颇为阴狠，一边用脚踩踏地上乔三，一边端了一把泥壶喝茶，嫌脚踩得累了，收起右脚，左手顺手提起赌桌上一把木搂耙，照地下那人脑袋上敲去。乔南劈手夺过他手中搂耙，说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欠了你钱，还你便是，何必戕害他手脚呢？”那胡爷本是赌坊所雇打手，平日里呼三喝四、颐指气使，对赌场中无名之辈动粗惯了，闻言并不搭话，一拳击向乔南面部，这一拳倘若打实了，定然是鼻梁开花，血流满面。乔南身侧之香凝儿伸出右脚，踩在胡爷脚面上一跺，那胡爷吃痛之下，仿若一个纸人儿被风吹了回来，拳头直直击向地面，“砰”然有声。与外人看来，倒似他心生慈悲，临阵变招，硬生生将拳收回变向，只是这一拳击向地面时砰然有声，未免拳力使得太过实在了。
乔南知香凝儿从旁相助，已料理了“胡爷”，自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拭净乔三脸上血污，欢声道：“爹爹，果然是爹爹。孩儿可找到你了。”
乔三自惊惧中回过神来，抬眼仔细端详，见眼前所跪少年浓眉大眼，身形魁伟，依稀便是五年前的“贼儿子”，心中惭愧之余，却也忍不住生出几分久别重逢欢愉，说道：“贼儿子，你......你如何也来到了开封府？”这一声“贼儿子”入得耳来，乔南顿觉亲切万分，说道：“爹爹，五年之前，贼儿子等了你十天，不见回来，家中又没了存粮，只好出外找寻爹爹。半道上想起爹爹说过老家在开封，便寻思到开封寻你，那知一来二去，凭空生出好多事端......”乔三当年到市集上购物之时，恰遇乡人设赌局，禁不住赌瘾发作，半天功夫不到，便将身上所携银两尽数赌输。他无奈之下，只得为当地一家富户打短工，聊以度日糊口。待他积攒了些许银钱之后，已是三月有余，本打算再回海边小屋，可转念一想：家中存粮有限，贼儿子又食量惊人，只够他吃十天八天的，料想早饿得离家出走了。若然还在家中，时至今日已三月有余，那还不活活饿死。于是他只能心中暗祷贼儿子福大命大，不至于饿死，携了所挣银钱，一路沿黄河朝西行去。此时闻听贼儿子重提旧事，乔三心中羞惭，嗫嚅道：“贼儿子，当年......当年我失了银钱......身不由己，唉......”乔南听得爹爹说失了银钱，轻拍自己额头，道：“哎吆，爹爹，你当年丢了钱财，买不来粮食，定然心急万分。待到你回家时，我耐不得饥饿，早已去得远了......都是孩儿不好，累得爹爹挂记担心。”他将怀中所带银票一股脑儿掏出来，呈于乔三手中，说道：“爹爹，你欠了旁人多少钱，尽数还了便是。若还不够，孩儿再去拿便是。”
乔三眼见得一沓银票呈于眼前，抖索了手接过，约略数过之后，共为两千二百多两银子。他生平拮据，何时见过如此一笔“巨财”，心中惊讶之余，不禁暗忖：“贼儿子随身携带如此多银票，不是偷来抢来，便是认了个富户作便宜老子。”他嘴上却问道：“贼儿子，你在那里发了财？”乔南千想万想，只是想不到他大庭广众之下，相询的竟是此事，随口敷衍道：“孩儿在扬州府时，结交了一位金大哥。金大哥家财万贯，人又极仗义气，常接济孩儿一些钱财。”乔三见他闪烁其词，心中自是不信乔南所言，但如今“巨财”在手，也顾不得钱财来路，笑眯眯道：“贼儿子，回来就好，免得爹爹为你担惊受怕。”乔南见爹爹身体无虞，记起此行目的，遂问道：“爹爹，我干娘说孩儿便是出生在此地，我娘姓霍名......”乔三乍听他说及身世，心内惊骇不已，打断他话声道：“你的干娘，你哪里来的干娘？”乔南回道：“干娘便是幼时教孩儿功夫的姑姑。”乔三想起那个黑衣俏女子，骑了一匹通身乌黑的骏马，当年在开封东城门救了自己和贼儿子，并一路护送至东海之畔，不禁问道：“她......她在哪里？她怎知你.......生母名姓？”乔南闻言黯然道：“姑姑......干娘不幸被奸人所害，临去时告知我母亲姓名，却来不及说出‘爹爹’名姓。爹爹，你可知孩儿......生父姓甚名谁，现下在何处？”
此时胡爷早已从地上爬将起来，见到乔三手中一沓银票，接口道：“乔三，你口口声声喊贼儿子。他的钱财，自是偷盗他人的无疑。”话未及完，胡爷劈手便去夺乔三手中银票。他身形微动之时，乔南早已察觉他意图，兼又恼他出口伤人，辱及自己，右手疾探，与一瞬间连点他身上几处穴道。胡爷忽地僵立于当地，双手作状伸出，模样甚为古怪。厅中赌客们何时见过如此高深点穴功夫，只道是乔南身具魔力，施了魔法与胡爷身上，正自栗栗俱危之时，忽见一位精瘦老者自厅外行来，沉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任是天王老子、皇帝老儿，也不可破了赌场规矩。”乔南见精瘦老者双目炯炯，精气神十足，一看便知为练武之人，对乔三说道：“爹爹，你欠了人家多少钱，还他便是。”胡爷冷哼道：“本钱一共为七十八两银子，日息五厘，利滚利之后，连本带利为四百六十八两银子。”乔三闻言嘴角抽搐，心中颇为肉疼，但见那胡爷手中字据上皆有自己画押，又抵赖不得，只得抽出几张银票，核对数目之后，方才悻悻然交与胡爷手中。
乔南正欲扶了乔三离去，才行至门口，忽听那精瘦老者低声道：“这二位朋友一手点穴功夫，那可是高明之极。老朽眼拙，不知二位江湖中如何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