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城春草木深
那妇人惊奇之余,暗暗思忖:“这小儿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实是练武的一块良材美玉。若果我收他为徒,将来定能光大本门武功。”可她转念又想:“这小儿乃小贱人所生,每日里见到他便会心生憎恶。若果收他为徒,岂不是自己作践自己,带来无尽之烦恼。可他又是师哥之子,见到他时,又有如见师哥影子的感觉······实在难以决断。”
待得那小儿背熟口诀后,又让他从头演练了一遍,那妇人轻声道:“起手十二式和练气吐纳之法,今日你已尽皆学会,以后你日日勤练,不得荒废。我要走了,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过些时候,也许我还会再来,你好自为之。”说完她便施展轻功翩然而去,不一会儿听得山谷中蹄声得得,渐去渐远。“贼儿子”只喊得一声“姑姑”,眼见得人已远去了,心里觉得怅然若失。但他自小孤独寂寞惯了,转眼便一如平常,一招一式,将那妇人教他的练气吐纳之法使将出来。
日子像流水般逝去,平静一如往昔,再也没有外人到来。白天的时候,二人除了弈棋之外,有时也要到海边钓鱼、戏水;一到得晚间,乔三便早早睡了,而贼儿子大多时候就在山坳里练功,偶尔也挑灯夜读,读的便是乔三随身带来的那本棋谱。棋谱之上多有文字,不懂之处即问乔三,若是乔三也不识得,他就按文猜测,竟然也八九不离十。独自练功之时,贼儿子心无旁骛,有时甚至可感觉到丹田之气导引周身,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畅。每逢此时,他便刻意延长时间,以享受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又过得两三年,二人弈棋之时,已是平分秋色,互不相让。乔三大感有趣,有时拉着贼儿子一整天不放,弈棋完毕后还要复盘,时而和风细雨,时而争得面红耳赤。贼儿子已把那本棋谱翻了不知多少次,几乎倒背如流。到得后来,他便再也没看过那本棋谱,概因已熟记于心,闭着眼睛也熟知每一页的内容。有时深夜之时,二人就躺在床上下盲棋,你一言,我一语,脑海中兵戈相交,激斗不已。
贼儿子十岁之时,二人弈棋之时已是赢多输少。到他十二岁之时,乔三再也不可赢一盘棋,纵使绞尽脑汁,也只能求得一和局。弈棋之人,其最大乐趣便在于有胜有负,如若事先便得知每盘必输,那便会失去乐趣。如此一来,二人弈棋之时则愈来愈少,乔三将兴趣转至垂钓之上,贼儿子则醉心于习练武功。但他练来练去就只起手十二式,殊无新意。感觉枯燥无味之时,他便习练真气吐纳之法,如此日日不缀,终是小有所成。但这五六年间,再无人来指点与他,进境有限,周而复始,只是引导真气内力循环而已。
又过得数年,贼儿子已年近十六岁,身材已高过乔三,长身玉立,浓眉大眼,颇有乃父昔年风采。二人已有一年未下过棋了,自然也就极少说话。
这一日,正当初夏时分,乔三一早起床吩咐道:“贼儿子,老子今天要到镇上去,置买的东西很多,明日才能回来。家里还有些熟食,你对付一天。若是我明日回不来,你就自己做饭,灶房有得是粮食。”正待转身出门时,又说道:“贼儿子,若是老子七八天内不回来,那八成是被捕快逮了。东面是大海,无路可行,你只有向西而行才有人烟。记住了,向西而行。”贼儿子回道:“记住了,爹爹。你肯定会回来的。上次的年糕很好吃,记住再给我买一块。”
第一日过去之后,乔三没有回归。贼儿子也不以为意,过往也有如此情形出现,第二日,最晚第三日就回来了。可过了第三日,爹爹还是没有归来。这时他心中不免有点惊惶,跑到山顶上频频瞭望,期盼爹爹出现于视线之中。到得第六日、第七日,仍然是失望而归,始终望不到爹爹的影子。又过得二日,灶房中粮缸已罄,腹中饥肠辘辘,不得已拿了爹爹的鱼竿去海边垂钓。一天只钓得两尾小鱼,下锅煮食了聊以充饥。
第二日天色未亮,贼儿子便被饿醒了。想到爹爹被外面的什么人捕了,心中不禁又是惊惶,又是悲伤,放声大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心下里好受了些,用袖子抹了泪水,走到屋中仅有的一张木桌旁,打开桌上的一个青布包袱。他听爹爹说过,包袱中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一个白色玉坠子,一张纸条,上面写有一首诗,可惜自己看不懂;另外还有一些银钱,金元宝已花光了,还剩些散碎银子。他拿起玉坠用手一捻,玉坠分作了两瓣,却原来是中空的,内面雕刻了一朵牡丹,牡丹之下隐约可见二字“刘”“霍”,字迹工整娟秀,如玑似珠。他将那张纸条塞入玉坠中,合上两瓣玉坠,随手戴在了脖子上。拿了几件衣服放入包袱中,又将爹爹的棋枰和棋子放入,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屋中旧物,转身走出了草屋。
按照爹爹的吩咐,沿着山谷一路向西而行。走了五十多里地,果然有一小市集,他便拿出银两买了些卷饼吃了,临走时又买了十几个带着,还买了一个水葫芦。吃饱喝足之后,心中暗忖:“向西而行,却不知究竟要去何处?自己记事以来,便只见过两人,一个是朝夕相处的爹爹,一个是一面之缘的”姑姑”。如今爹爹多半被人杀了,姑姑又不知所踪,当真是举目无亲。怎地忘了?爹爹说过,他的故居在开封府,他姓乔名三。这可有了,自己寻到开封府,寻人打听乔三住在哪里。爹爹的故居,自然就是贼儿子的故居,以后当可住在那里。”
如此他一路向西而行,昼行夜宿,遇到村镇便买些食物来吃。齐鲁大地,孔孟之乡,民风淳朴,一路行来,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身上所携银两本就不多,日日用度之下,眼见得快要告罄。
这一日来到一座市镇,却是青州。贼儿子初入大城,看到满街的店铺、商贩,感觉样样事新鲜有趣,直瞧得眼花缭乱。到得一个饼铺前,拿出仅剩的几个铜板,买了两个烧饼,三口两口便下肚了,可仍是感觉饥饿难当。他全无为人处事之经历,腹中饥饿,心中惶惶,浑不知如何谋生。鼻中闻到一阵肉香味,寻香走去,却原来是一个酒楼。此时正是午餐时分,但听得酒楼中传出划拳猜酒、杯盘碰撞之声,小二殷勤地报着菜名。贼儿子砸吧着嘴,馋涎欲滴。
正当此时,忽闻酒楼对面传来说唱之声,间杂了黄梨木板之“嘚嘚”敲击声:
问什么虚名利,管什么闲是非。
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幛石崇势,则不如卸罗裾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
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贼儿子循声走到人堆之旁,看到一位戴瓜皮帽的清瘦老人正在说唱,只觉蛮好听的,却不懂乃为元曲。老人方才唱罢,身侧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接着唱起: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贼儿子自是听不懂唱词,只是觉得小丫头娓娓唱来,霎是好听。他不自禁地挺身靠前,但见那丫头身姿婀娜,脸色红润,梳了一条大辫子,说唱之时,一双剪水双瞳扑闪不定。那丫头一曲唱罢,便端了一个木盆来收钱。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听唱之人纷纷解囊捐钱,或多或少,皆放入木盆当中。走到贼儿子跟前时,小姑娘说道:“多谢各位客官打赏。”
眼见得身边之人解囊捐钱,贼儿子东掏西摸,拿不出一个铜板来,怔怔地瞅着小丫头,嗫嚅道:“爹爹给我的钱花完了,···我没有钱。等下次有了钱,一定还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小姑娘看着他“噗嗤”一笑,道:“你又不欠我钱,为何要还钱呢?你能来听戏,已经是捧了人场,谢你还来不及哪。”
便在此时,身侧一个油头粉面的后生道:“哎哟,人家既捧了人场,又捧了钱场,小妹妹该当如何谢他吆?”说时他一边往盆中掷钱,一边伸手摸了小姑娘嫩手一把。小姑娘如遇蛇蝎,惊缩回手,怒道:“客官自重,没得失了礼数。”
“这位大哥,人家不喜欢你动手,你就该当本份守礼。”贼儿子看着那人道。
“你一个黄口小儿,何时轮到你说三道四了。”那后生恼怒之下,劈胸一拳直捣而来,拳势虎虎生风,若是让他打实了,想必会痛彻心扉。贼儿子举手格挡,自然而然使出了风雷门起手十二式第一式“大风扬兮”,两相碰撞之下,那人“啊要”一声大叫,退后了五六步,贼儿子也“噔噔噔”退了三四步方才止住。那人恼羞成怒,一挥手道:“大家夥一起上,宰了这毛头小儿!”三人齐齐抡拳打了过来。贼儿子未及多想,忙使第二式“风云际会”,接着第三式“风起云涌”,第四式“风雨交加”,第五式“电闪雷鸣”,第六式“九天雷击”来应对。堪堪使完起手十二式,手忙脚乱,险象环生,渐渐抵敌不住。
卖唱的小姑娘站在几步之外,眼看贼儿子敗像已现,正要上前喝止,忽听得大街上传来人喊马嘶之声,旋即有六七个人没头苍蝇般扎入了人堆里。身后十几骑马“豁哧哧”扑将过来,马上之人个个彪悍异常,作捕快打扮,飞身下马后,便即扑到人堆中抓捕那几人。
骤然间发生变故,贼儿子和那几人早停了打斗,均在吃惊地看着捕快抓人。这十几个捕快身手好快,不多时便捕获了逃来的六人,麻利地将他们一一反绑了。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捕快指着贼儿子大声道:“将这个反贼拿下了。他没有留辫子,定然是反贼一伙的。”在众人错愕的眼光注视下,两个彪形大汉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反绑了贼儿子。贼儿子大声喊道:“你们一定是逮错人了,我和他们可不是一伙的,不信你问这位姑娘,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不留辫子,就是反贼,难道冤枉你不成?”其中一个面相凶狠之人说道。
“我生来便没有辫子,隔得几个月,爹爹就给我剪短头发。”
“如此说来,你爹也是反贼一个。快说,他在那里?”一个捕快说道。
“我爹十九被人捉了,我便是来找爹爹的。”
正当众捕快讯问之时,却听那小姑娘道:“众位官爷,这位小兄弟早已在这里,并非适才跑来之人。他不是反贼,你们抓错人了。”贼儿子听她肯为自己辩解,又是高兴,又是感激。小姑娘问他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贼儿子,家住在很远的海边。”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愣怔不已,世上叫“阿猫”“阿狗”之人多了,可名叫“贼儿子”的,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那小姑娘显然吃惊不小,口中呐呐道:“小兄弟,你姓甚名谁?对这些官爷,万不可信口胡言。”
“我爹爹从小就叫我贼儿子,我就是贼儿子。爹爹叫乔三···咦,可也怪了,为什么我不姓乔?”当此大难临头之时,他却发现了此中“破绽”,偏生又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爹爹是何用意。
一个捕快大声道:“你没有留辫子,不是反贼就是心怀前朝,何况你名叫贼儿子,定然错不了。弟兄们,把他一起押回济南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