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世间清且浅,不想万般凄及欺。
落日余晖透过随风摇曳的柳条,包裹了整个杨柳提,拉长了漫步其上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九问刚入宫门便被文帝跟前的陈锦荣截到了这儿,说是陛下急召。可是父皇一路不语,他也不敢轻易挑起话头。侧首向他望去,光晕下父皇面部轮廓挺秀,线条顺畅,却看不清面色如何,喜怒不辨。
文帝语调无波,“我最爱的女子喜欢杨柳堤,这是我特地为她而建的。后来,每次心情烦躁或者对政事犹豫不决时,我就会来此走走,顺便想象一下她的样子。如今,都有点儿记不清她的长相了。今日我们来这杨柳堤,半是祭奠,半是告别。往后,我便不会再来了。”
“她就是在这样的春日这样的落日下去的。当时,天边还有火烧云,红彤彤的一片,整个屋子都蒙上了一层喜色。她看着我笑的温柔,释怀,然后伏在我膝头,轻轻的阖上双眼。我抚着她及腰的秀发,双眼发涩,就是哭不出来。”
“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子,纤弱多情,温柔似水。但是,她姓萧。她是萧氏一族的女儿。萧氏心太大,我大雍已容不下。”
“在大雍与她之间,我选择了大雍。九问,你要记得父皇当日的选择,他日你也会做一样的选择。因为,他日的大雍是你的大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九问。记得切不可有真情,更不可把真情付与一人之身。否则,情伤之痛最是锥心。”
九问,其实她就是你的母亲。你出生后,是我亲自喂她喝的穿肠毒药。
你与她之间,她选择了你,我也选择了你。
但是,你是我秦氏大雍的,不需要萧氏作母亲,更不要萧氏一族的亲戚。
这些秘密埋藏深宫多年,日后也将伴着我进入坟墓。你永远是生母不详,只有大雍的九问。
“九问,记得万事重不过大雍江山。只要攥紧了大雍,你所求的必定能得到。”
文帝像是讲述他人的故事般,讲述着自己挚爱的女子。只是偶尔眼神内划过似温柔缱绻和黯然伤神。
“九问。咳咳咳”正要张口的文帝,呛了一口风,剧烈的咳嗽起来。
九问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父皇,国师说修仙问道要循序渐进,不可总是依赖丹药。是药三分毒。”
“呵呵。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若是没有这些丹药,我撑不了这些年啊。再者,人活一世就够苦了,我不想万事长存。”
“你现在长大了。若是能再大些就好了。我也可以去找你……,找她了。终是我对她不起。”
“父皇切莫多思。大雍离不开你。”王叔离去,九问本有丝惆怅,却也没忘开解他。
“嗯。今日打算偷偷跟着你王叔去边关?”文帝轻语,岔开话题。
九问一震,他做在明面上的功夫,是去十里长亭远远看一眼,也有几个知道自己是亲自去送王叔一程。偷偷跟着去的想法谁都没告诉,甚至连行李都没敢准备。后来被王叔看穿,他没时间也没机会告密。
文帝瞥了一眼震惊的九问,轻叹口气,厉声道:“九问,喜怒不形于色。”
“是。”九问低头,复又抬起头,看向文帝,“父皇,我不太喜欢的奴才可以杖杀吗?”
文帝凝视九问,然后移开目光,仰首看天,“朝臣只分有用和没用的,奴才只分忠心和不忠心的。不是自己的人就不该留,相反,无论什么地方也都该留着自己的人,包括父母亲子兄弟姐妹朝臣将领。”
“九问,退下吧。”文帝独自向前走去。年不过四十的他背影萧索,却走在这春意盎然的杨柳堤上。
夜色新染天空,九问独自站在那儿发愣。
直到月上柳梢,他才回到自己宫中。大步而入,一只脚还没踏入正殿,便狠厉地喊了声“陈锦宁。”陈锦宁赶紧小跑跟上,惊动了整个宫室。
九问,甚少发怒,乍一发作,大家战战兢兢。
“去唤素玉来。”九问往主位上一坐,陈锦宁赶紧递了盏茶。九问接过,用茶盖拂过杯中茶叶,热气直冒,太烫。
素玉进来往下跪的瞬间,九问把那盏热茶扔到她膝下,茶杯碎裂。她直挺挺的往下一跪,霎时鲜血直流。
“说。”九问寒声。
见素玉只是伏地磕头,并不言语,九问又道:“你倒是有心,差你寻几匹马,都能猜着本宫的动向。”
“陈锦宁。你说。”
陈锦宁刚给九问换盏新茶,听得问到自己,吓得就地一跪,“主子。奴才也是怕您有什么事,所以才去报的陛下。您善于骑射,只是去十里长亭看一眼,没必要用马车,特意用普通马车是为影藏行踪。去送别,一匹上好的马就足够,你偏要四匹,太过反常啊。”
四匹马拉的马车刚刚好是大将军近卫的紧急行军速度,父皇定是通过这些细节猜出来的。刚才应该也只是试探,看到自己表情才真正确定吧。不成想,最后却是我自己出卖了自己。
猜着我去寻王叔,看来也知道我探听王叔动向一事。却并不肯定,只能是不知道素心素盏探听到多少,又是怎么回复我的。她们两个倒是清白,只不知是不隐藏的更深。
“嗯。当日我嘱咐素心素盏时,素玉也从旁听了,所以你们更是肯定。还是,本便是你们四人一处合计的。”九问心中一寒,厉声朝外喝道:“素心素盏。”
二人进来看这情形,赶紧跪地。
“素玉、陈锦荣杖毙。我知你们是父皇的人,但是你们忘记了是在给谁当差。陈锦荣,行刑之前,尽好你的责,把你知道的钉子都给本宫拔了。”
“素心、素盏。日后看清形势,莫欺我年幼。这次不管你二人在这件事中是否参予,或是参予了几分。我且治你们个渎职不查之罪,各杖责五十。领刑前,把锦云叫来,杖毙。三年前,教不好个素云,现在又出个素玉。要来何用。”
“嗯。都出去,即刻在大殿门口行刑。叫所有人都在那儿看着,没来的杖毙。”
九问长叹一声,从桌上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长长叹了口气,听得殿外棍子声和撕心裂肺的呼喊,心中烦躁,把手中的茶杯扔了出去。
片刻后,只余下棍子打在身上的噼里啪啦声。想是堵住了他们的嘴。
月光透过窗格洒在九问身上。窗外新绿的树影摇曳,那张粉雕玉琢脸忽明忽暗。
王叔远走话别,父皇柳堤长谈,宫中形势错杂。
九问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老想靠近王叔,因为他双眸幽深,看不到那么多蝇营狗苟;因为他周身气质清冽,在她跟前,自己是原本的自己,没有绷着根弦,甚至可以撒泼耍赖。
“大将军王玄,年十五。面目清俊,丰神朗朗。性格冷清,淡看万物,不苟言笑。武功卓越,极善使剑,传言可御剑飞行。领军作战,从未败绩,深得将士敬重。
玄,生于不周山,六岁回归皇室,陛下赐名九玄。即,前往边关,长于军营。十二岁封大将军,十五岁封大将军王。军中九载,三次回京述职,深得陛下喜欢。
玄,喜肉食,恶青菜。喜烈酒,少饮茶。
另,确无钟情之茶。”
九问再次回想了遍素盏收集的信息。王叔也和自己一样,不喜欢吃青菜。王叔不常饮茶,却周身茶香环绕。王叔这样的人怎么能喜欢喝烈酒呢,怎么瞧着都不像啊。
突然兴起,想给王叔写封信问问。坐于几案前提笔,正要着人研磨,才想起所有人都被自己遣去观刑了。
此时,素心轻轻的进来,开始研墨。
九问看着面色苍白,双腿微颤的素心强自坚持着研墨,略一颔首,“去歇着吧。伤好了再来。”
望着素女称是退去的背影,九问心中愈发不痛快了。这宫中就没个随心所欲的人。
蘸了几下墨水,放下笔一叹,算了吧。不过半载,王叔便可回朝,见着面问也是一样的。
等待中的时光总是特别漫长。
九问站在立政殿檐下,看着漫天飞雪落地即化。年关已过,又是春日。半年之期早过,距上次见王叔已将近三年。
按行程王叔今日回来。九问就是想出来迎一下王叔,想看着她从远处向自己走来。
洋洋洒洒的雪花飞舞中,一人大步而来,却不见急促。白色的貂毛大氅随风而动,帽檐下滑,露出沾着雪片的乌发,额头光洁,长眉入鬓,一双丹凤眼,浓黑幽深。
“王叔。”一愣,定睛一看果然是王叔。
急切地蹦入雪中,迎上去。不慎,脚下一滑,身子后仰。来人上前一步,将其捞入怀中,半蹲着把他放在地上。
九问顺势牵起她的手,很凉。轻轻唤了声,“王叔。”
“嗯。九问长高了不少。”
“王叔却一点儿也没变。王叔虽晚了两年,不过还是回来了。”
“嗯。这次回来以后再不便回去,军务得处理的细致些,耽误了些时日,便迟了。”
九问觉得他的王叔心中定是觉得内疚,破天荒的在给自己解释。以前都是淡淡地一句,噎死人不偿命的,心情颇好地道:“王叔知道就好。得罚。”
“好。王叔该罚。九问,王叔先去见你父皇。”
九问听见她这样说,不自觉的松开了手,望着漫天飞雪中她大步而行的背影。心中一凉,她的心中只有父皇和她的将士,从未注意到过我吧。
突然看见她回身,纳闷道:“九问,站雪地里作甚,怎么不跟上?”
九问小跑几步,她伸手接住,道了声“小心。”顺手牵着他,走入檐下长廊。
九问转头盯着她猛看,他的王叔没有撇下他。换得她冷眼一瞥,才移开目光,低头傻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