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1 / 1)

()阶级敌人被专政坠崖自杀寻解脱

宋茂香和沈冬生上了船,踏上回家的路。二人临窗而坐,眼望着码头,船坞和附近的城市建筑渐渐后退,隐去。一河两岸的无限风光,徐徐展开。这是南国的早春,虽然经历了严冬的洗劫,红的花、绿的草依然是异彩纷呈,风姿绰约。

机班船“哞哞”地叫着,驶进了更加宽阔的水面,省城完全消失了。扑面而来的和风,沁人肺腑。船舷上的一个青年学生,面对涛涛的河水,引亢高歌:

青年人,志气高,飞跨六零逞英豪,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

是我们迈步社会主义、**的三**宝。

……

歌声嘹亮,摧人奋进。宋茂香被这充满青春活力的旋律所感染,重新又激起了对新生活的渴望。她相信,只要能和丈夫一心一意过日子,就是再苦再累也是甜的。

“冬生,打开行李包,把那件花衣服找出来,我要穿!”宋茂香说着,双颊一下子绯红。她和他自打结婚以来,未曾像城市人那样恋过爱,现在似乎要补上这一课。她躲开旅客们的眼睛,换上花衣服,让沈冬生为她理平衣领和前襟。

“好看不?”她问

“好看。”他答。能娶上女人就很满足,能娶上如此才貌出众的女人,他简直不敢想象,他愈发自惭形秽了:“我的阶级出身不好,连累你了。”

“不许你这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一而终。”宋茂香指天起誓:“不管今后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不会变心。”

二人唧唧我我,情丝绵绵,不觉过了几个小时。下午四点,机班船在河口镇的码头上抛锚,二人匆匆下了船,徒步回家。

“家中会是什么样呢?”宋茂香越是向家靠近一步,便越是感到心惊肉跳。

“家里,没有什么吧!”沈冬生背着行李,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二人加快了脚步,淌水过了浅浅的河滩,来到龙脉岗和斜坡地——这里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宋茂香和她的生产大队的社员曾在这里洒下过数不清的汗水。昔日的卫星田的初具规模的恢宏早已荡然无存。县委洪书记的挥臂处,也化作一道道沙丘和沟壑。宋茂香不无轻蔑地冷冷一笑,转身来到钢铁元帅升帐的基地。当年的钢铁元帅也早已拔帐,拂袖而去!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心酸,太多的感慨。忘不了呵!她永远也忘不了大炼钢铁的日日夜夜。那些什么超英高炉、赶美高炉、什么东方红高炉、向阳红高炉,还有那出尽了风头的三八红旗高炉如今也都坍塌破裂,东倒西歪的湮没在荒草和蔓荆之中。一阵强风刮过,可以听见凄厉的吼叫。惟有那一堆堆的铁矿石和炉渣在风雨中腐蚀氧化,溶进水里,殷红殷红,永不褪色。

宋茂香站在三八红旗高炉前,心里不觉又激起了一阵微妙的搏动;那个英俊潇洒的青年王琪,就是在这里化作一股浓烟升上天空的。呵,这太残酷了!她是多么希望眼前能出现奇迹;让王琪再从这坍塌的高炉里钻出来,从荆棘丛中站出来,来到她的身边,和她一道并肩漫步在山间小道上。逝者已矣,奈何!她绕着高炉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荆棘丛中采颉了一朵山花,她似乎从这一朵山花上,找到了王琪的影子。

“冬生,你过来!”宋茂香不无深情地瞥了他一眼:“把花戴在我头上。”

沈冬生羞红了脸,像干树皮一样的大手,粗笨地捻着花,颤颤巍巍地把花插进了宋茂香的秀发上。宋茂香一把抓住他的手,泪如雨下……

“走!快赶路吧!”沈冬生结结巴巴地说。

宋茂香和沈冬生进了村。

谷仓村依旧像是一座人迹罕至的荒村。村里村外寂静的可怕,听不见一声鸡鸣狗叫,看不见一缕炊烟飘起。只有苦槠坪上的一片苦槠林依旧是一株连着一株,一棵连着一棵,盘根错节,艰难而苦涩的把谷仓村紧紧搂在怀里。二人来到了篱笆小院,门叩开了,茂香妈探头探脑地迎上来。

“妈妈!”宋茂香大喜过望。

“我的心肝宝贝肉,真把我想死了。”茂香妈搂着女儿,泣不成声。

“我也想你。”宋茂香呢喃着:“我的病治好了,完全治好了。”

母女俩抱头大哭了一场。那是高兴的泪,激动的泪。几经风雨,几经沧桑,彼此还活着,不能不说这是幸福的。

“你拐能叔呢?”

“他还在省城。”宋茂香告诉妈妈:“他说家里的口粮不足,他要在外面讨饭,把省下的那一部分口粮留给我们吃。”

茂香妈将信将疑,这年头只要有两天见不到某个人,恐怕他就凶多吉少了。茂香妈突然哇的一声又嚎啕大哭,两手抓住女儿厉声地问:“他究竟怎么样了?你要对我说实话!”

“他在省城讨饭,句句是真!”沈冬生一旁作证。

茂香妈这才放下心来。她摸了女儿的脸颊,虽然消瘦,但有一丝健康的红晕,她越看越高兴。久别重逢的母女俩,此刻有多少话要讲,可又无从谈起。

“家里可好?”宋茂香问。

“家里?要不是你拐能叔留下这点口粮,恐怕我早就饿死了。”茂香妈欲说又止:“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天就要黑下来,彼此只能看清对方的脸,宋茂香进了屋,沈冬生也进了屋。茂香妈关上门下了闩,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女婿,叙述这一个多月来村前村后发生的事。

“……村里的人饿死的饿死,外逃的外逃,剩下的已不多了。”茂香妈老泪纵横:“社员们不再理睬什么政治运动了,可是政治运动总会时刻找上门来。县里斗,公社斗,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也斗。柯得贵几起几落,现在还在公社当书记。”

“呵?”

“柯得贵这一次干好事了。他按照中央文件分了自留地。我们这四口人分了一亩二分。柯得贵还下到我们村进行慰问,鼓励社员种好田,社员给他下跪磕头,称他柯青天。”

“他也配称柯青天?恶心!”宋茂香对他没有好感。

“晚稻熟了,宋九根带头下田去割,今年的晚稻没有人管,一亩田最多只能打几十斤,我们第一生产小队大约收了两千多斤。”

“才两千多斤?”

“就在晚稻入库的这天夜里……”茂香妈警惕地望了望窗外,确信没有人听见她的话,她才附着女儿女婿的耳朵小声说:“就有人偷。”

“偷?”

篱笆小院之外,传来一阵阵叩门的响声,宋茂香向窗外瞄了一眼,从篱笆墙稀疏的缝隙中:可以看见有一个拄着竹棍的老婆子手里斜揣着稀饭钵子,这里站站,那里瞅瞅。

“是五姑娘。”茂香妈一下子就辨清了对方的身份:“她是约我上公共食堂打稀饭的,已断炊几个月了,哪有饭打?老婆子想吃饭想疯了。”

“偷粮的贼查出来了吗?”宋茂香咬牙切齿。

“关紧门,不要理她。”茂香妈吩咐沈冬生。转过脸来附着女儿的耳朵继续又说:“你拐能叔留下的那点大米早已吃光了。那天晚上,我用红薯叶和着观音土煮了一锅糊糊吃饱就睡了。观音土胀肚子,我半夜起来上茅厕,我蹲在茅厕坑上,远远看见一个黑影从仓库走过来,他肩上扛了一袋粮食。我定睛一看,偷粮的是生产大队的支部书记癞痢金根。管粮的是他,偷粮的还是他。”

“大队干部偷粮?”

“偷粮还规定什么人?我也偷了。”茂香妈绘声绘色描述当时的情景:“我也是饿疯了,什么都不怕了。我看见瘌痢金根偷粮,便不顾一切地从茅厕里冲上去——说出来不怕你笑,连屁股都没来得及擦,提着裤子就跑。我一把抓住瘌痢金根的口袋。我说:我无论如何要‘借’几斤。要不,我就喊出去。瘌痢金根知道我不好惹,只得打开口袋给了我几斤,叫我不要张扬出去。”

“为了社员大家,你应该检举揭发。”宋茂香义愤填膺,不能自已。

“还用得了我检举?”茂香妈越说越生气:“就在这天夜里,瘌痢金根又到仓库去偷第二次的时候,被仁义公发现了。他老人家一声不响,悄悄一个人爬上了老戏台,敲响了断犁头。夜半三更,惊动了全村老小起床捉贼。社员们也都饿红了眼,像疯了一样,揪住瘌痢金根,把他捆了起来……”

“瘌痢金根是个傻瓜,当初没有嫁给他真是福气。”宋茂香十分庆幸。

“瘌痢金根是捆起来了,趁火打劫的人一下子涌进了仓库,把里面的粮食抢个一干二净。我也贼喊捉贼,进了仓库临时脱掉了长裤,在裤腿上打了一个结,装了一裤子,足足有二十斤。要不,也是饿死了。”

“闹成这个样子,怎么收场?”宋茂香惊叹不已。

“公社派来工作组调查情况,瘌痢金根反咬一口,说是社员把他捆起来,哄抢粮食。仁义公被当成总后台,押到公社关了几天。放出来以后就戴上了坏分子帽子,说是交群众管制。”

“仁义公还好吗?”宋茂香问。

“仁义公?你不提我还想不起来。”茂香妈不觉又是一惊:“我有三天没见到他了,怕是死了。”

宋茂香的心一下子又紧缩起来。仁义公,一位年高德邵的长者,无儿无女,鳏寡一人。她应该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去关心他,照顾他。事不宜迟,她即刻同沈冬生一道摸到仁义公的家门口,去敲他家的门。这是一个月黑风冷的夜晚。二人站在门口敲了半天的门也敲不开。宋茂香知道不妙,立马叫沈冬生端起门轴子,让房门闪出了一条缝;二人侧着身子进了屋。宋茂香有点怕,紧缩在沈冬生的身后。沈冬生划着了两根火柴,才找到仁义公。他此刻动也不动地睡在床上,肚子特别大,满是水,两条腿肿得透明。沈冬生壮着胆子走上前伸手一摸:额头还是热的,鼻子里似乎还有热气冒出。

“仁义公没死!”沈冬生说。

“仁义公还活着!”宋茂香感到意外的惊喜。

沈冬生找着油灯,点亮了油将耗尽的灯草。

“仁义公,我来看你了。”宋茂香这才壮着胆子走到床边,不停地喊。她看清了仁义公的脸。他的脸肿得像一个小木盆,,缺牙而干瘪的嘴大张着,艰难地吸纳着每一口空气。他的意识模糊,反应浅薄,他不认识站在床边的两个人。

“仁义公!仁义公!”宋茂香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叫。

仁义公微微抬起头,在朦胧中闪出了一丝微弱的信号。他仿佛记起了什么:

“宋茂香?大队长?”仁义公终于认出了她:“治好了病吗?”

“我的病治好了,治好了。”宋茂香连声地答。

“茂香啊,大队长,我饿!饿!”仁义公在灯光的摇影下,轻轻抓住了宋茂香的手,如同在大海里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样,急切切地表达了期盼已久的愿望:“我饿……人民公社啊!干部,我饿!”

“我已撤了职,管不了了。”宋茂香轻轻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落下泪来。她不是救世主,无力拯救涂炭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黎民百姓。

“公共食堂断了炊,靠苦槠籽打发日子。你知道,苦槠树在1958年砍了那么多。苦槠籽结得不多,拾的人不少,现在再也拾不到了。”仁义公没有提及他戴上坏分子帽子那一段往事。也许,这政治帽子比起饥饿来已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已六七十岁了,但求生的**依然强烈。他还要顽强地活下去。临了,他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床边的钵子:“把汤递给我,让我再喝一口吧!”

“汤?什么汤?”

“观音土。”仁义公不无激动地说:“观音土,好东西。是观世音娘娘降福人间度荒的粮食。”

宋茂香捧起钵子尝了一口,味苦而碜牙,难以下咽。看来,以慈悲为怀的观世音娘娘降福黎民百姓的也仅仅是被弃置于荒山野岭中的黄土。

“仁义公,你稍等一等,让我回家给你弄一碗菜稀饭来。”宋茂香告别了仁义公,回到自己的家。

茂香妈正躲在屋里忙着煮稀饭。在她的锅里,不仅有野菜,还有大米和细糠,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菜汤煮熟,三个人每人喝了两碗。宋茂香满满地盛了一碗,要给仁义公送去,被茂香妈拦住了。

“仁义公那里是应该送,全村饿饭的人那么多,你都能送吗?”茂香妈提出了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再说,你送了仁义公这一顿,下一顿你还送吗?还有,要是有人看见这碗里还有大米,追问这大米的来源,你怎么交代?”

“……!”宋茂香被问傻了

**

宋茂香回家的第二天,就急不可待地和沈冬生去整自留地。

自1958年以来,土地、山林、耕牛、农具几乎全部交公。在土地上耕作的人也被“公”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像一把把无形的枷锁,缚住每个人的手脚……现在人民公社终于也转世轮回,改弦更张了,重新给了社员一点小自由,一点点自留地。99101

严酷的现实,使宋茂香变得老成持重了。她不再做那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白日梦,也不再相信那些自欺欺人的鬼话。她十分珍视这一亩二分自留地,珍视这一点点上天的赐予。她要想方设法从这一亩二分自留地里弄到填饱肚子的口粮。摈弃了幻想的日子,才是踏实的日子。

这块自留地,本是一块熟田,荒了一年多无人过问,田里田外杂草丛生。沈冬生包揽了全部的重活;一锄接一锄,一锹接一锹的拼命地干,似乎永远也不知道疲倦。宋茂香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干不了几下,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肚子饿得咕咕叫。她越是饿,就越想多干。越干,便越感到饿。

“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如今只剩下两个了。今年算完了!”宋茂香十分惋惜今年白白地过去。她把希望寄托于来年:“等到开了春,就种早稻。割完早稻再种晚稻,早稻加晚稻要是能打上六百斤稻谷,日子就好过得多了。”

“今年的这两个节气也不能白白放过。”沈冬生是作田的行家里手,他要让这点自留地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种一畦胡萝卜吧!胡萝卜能当饭。再种一畦芥菜,半个多月就能剥菜边子吃。季节是晚了一些,可比不种要强。”

宋茂香偷偷瞥了他一眼,会心地笑了。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家之主,宋茂香有意从主导地位上退下来。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宋茂香全力支持他,态度是真诚的。

“我?我又说得不对?”沈冬生不识抬举。他怯生生地读着妻子的脸,总也读不懂:“不种胡萝卜?不种芥菜?”

“你说得完全对。我是女人,我听男人的。”宋茂香重申。

“我的出身不好。”沈冬生受宠若惊:“小地主。”

“你是小地主,我就是小地主婆。”

在欢声笑语中,他们完成了一天的劳作。宋茂香这才真正品尝到生活的乐趣。她忘却了世界,忘却了世界上所有的烦恼。太阳就要落山了,金色的晚霞零零散散地飘洒在大可山的上空,宋茂香和沈冬生这才踏着夕阳的余晖,荷锄而归。

“快进屋烤火,外面冷。”茂香妈打开篱笆小院的门,急切切地迎上来。

二人进了篱笆小院,放下锄头进了堂屋。茂香妈紧关了篱笆小院的门,又紧关了堂屋的门,与外界严严地隔开,不让一丝冷风吹进来。堂屋里是暖和的,堂屋的正中央,架在地上的堆火正熊熊燃烧,煨在火膛里的一“锅”稀饭正咕咕噜噜地响,冒着炊烟。和许多不幸的家庭相比,他们是幸福的。

宋茂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称心如意。她和妈妈、丈夫围着火堆坐,喝着香喷喷的稀饭,又谈起了这一亩二分自留地。人民公社这个大集体显然是靠不住了,他们对自留地寄于厚望。这是一个永远也谈不完的话题……

单薄的篱笆小院挡不住凛烈的寒风,宋茂香坐在火堆旁,还没来得及充分享受安定和温暖的家庭生活,篱笆小院的门又一次被敲开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癞痢金根,在宋九根的陪同下进来了,也带来了彻骨的冷空气。

“进屋坐吧!外面冷。”茂香妈热情相邀。她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癞痢金根进了屋,似乎闻到了饭香味,两只警惕的眼睛四处搜寻。他不知道就在他进门之前茂香妈早就把稀饭藏起来了,否则,麻烦就大了。茂香妈故作热情地让出竹椅请二位客人坐下。宋茂香不冷不热地向客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只顾着烤火。沈冬生自惭形秽,有意避开了。

“支书是什么风吹来的?”茂香妈热情不减,她特别地称谓了他的官衔,又满满地倒了一杯茶,双手敬上。

癞痢金根并不领情,眼珠一翻,推开了。

“叫沈冬生过来!”他摆出了要训话的架势。

“有什么事,尽管对我说。”宋茂香有意拦着。

“沈冬生从省城回来,也不到我这里汇报,干没干坏事也不交待。”癞痢金根打着响亮的官腔:“太不老实!”

“他是我的男人,他陪我上省城看病,有什么好交待的?”宋茂香理直气壮地说。她的立场已彻底改变了:“还什么老实不老实?”

“这是公社党总支的指示。”癞痢金根亮出了尚方宝剑:“对五类分子要加强管制,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五类?什么五类?”宋茂香嘲弄地笑笑:“你没有参加政治学习?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中的右派分子已在最近摘帽,只剩下四类了。”

“那,那就四类吧!”癞痢金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你说沈冬生是四类分子?你说错了。”宋茂香两眼冒着火星,灼灼逼人:“他的家庭成份是地主,他本人只能是地主子女,不属四类分子,更不属管制对象。”

“……”癞痢金根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宋茂香虽然不再担任生产大队的队长,但余威犹存,同时她的争辩也很具说服力。癞痢金根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怏怏而去。宋茂香重新关紧篱笆小院的门,关紧堂屋的门,回到火堆旁。沈冬生耷拉着头,蹲在门槛上,他过惯了被管制的生活,当有人为他争取原本属于他的权利时,他竟有些惶恐不安了。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你们不在家的时候,癞痢金根派人来问过几次,问在外面是不是搞破坏。”茂香妈隐隐感到事态的严重:“他要管制,就让他管一下嘛!”

“不是四类分子,坚决不能再受他的管制。”宋茂香拿定主意:“硬着头皮也要顶下去!”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小屋微微颤抖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宋茂香的心里还在掂量刚才发生的事:凭经验,凭她对政治运动的特殊敏感性,她断定癞痢金根此来必有‘背景‘。她的心里不由得又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她悄悄长叹一声,斜瞥了丈夫一眼:他蜷曲着身子,蹲在里屋的门口,似乎永远也昂不起头,挺不起胸。他太可怜了,多少年来受尽了屈辱,没有自由,没有做人的起码尊严。在她担任大队干部期间,也曾做过许多对不起他的事,至今追悔莫及。她咬咬牙下定最后的决心:必须为他伸张正义,讨回公道。

※※

人民公社已是风雨飘摇,一大二公的原则恐怕也要寿终正寝。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民公社各级的领导班子虽然都处在瘫痪或半瘫痪状态,而对阶级敌人专政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今天下午,瘌痢金根在老戏台下召开四类分子训话会,出人意料地没有通知沈冬生参加。是福?是祸?一时还揣测不透。宋茂香沉不住气,悄悄拿着葫芦瓢来到苦槠坪,佯装拾苦槠籽,暗暗留意老戏台下的情况。她失去了干部职务,就连胆量也变小了。老戏台下,四类分子好象比以前多了。她来不及细看,更不敢追问,便迅速离开。回到家,妈妈告诉她,以前的几十个被专政对象死的死,亡的亡,剩下的已不多了。但是近几个月来,随着政治运动的不断开展,又查出了五个漏划的地主分子、七个反对大跃进的反革命分子和一个煽动社员哄抢集体稻谷的坏分子。

“坏分子就是仁义公?”宋茂香简直不敢相信:“我好象没有在老戏台看到他。”

“让我去看看。”茂香妈心里有些不安,接过葫芦瓢转身就走。她也要佯装去拾苦槠籽。她来到苦槠坪,大胆地走近老戏台,果然没见着仁义公。

瘌痢金根逐个地训了话,并重点批评了几个极端不老实的人,然后开始派公差。今天的公差有些特别,首先是打发几个人上山去挖坑,再又打发几个人把死在家里几天的仁义公抬上山去埋。

“仁义公死了?”茂香妈哭着回到家里。

宋茂香听到消息,顿时捶胸顿足,不能自已。她骂自己狗啃了良心,又抱怨妈妈无情无义。记得他在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他已饿得不行了。如果她当时能给他送上一碗菜稀饭,也许到现在他还活着,不至于死。

“人心,怎么变得如此歹毒?怎么如此自私自利?”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沈冬生一滴眼泪也没流。他不声不响地拿着锄头上了山。他要在他的坟上添上一点土。他要对这位长者表示一点最后的敬意。宋茂香见状,急忙擦干眼泪追上来,拉着他的手,不许他再走一步。

“你看看那些抬死人的,埋死人的全都是‘四类’。你再搅和进去,算是什么名堂?不也是‘四类’了?”宋茂香执意要他划清界限。

“都是快要饿死的人,还什么界限不界限?”

小夫妻俩就在半路吵开了。这是自打结婚以来的第一次红脸。二人吵得很凶,谁也没让谁。沈冬生赌气蹲在地上,一声不响。

“等到明后天,找个机会我陪你上山给仁义公的坟上培土,磕头。”宋茂香安慰丈夫。她同样也没忘记仁义公对她的好处。

“我不去!”沈冬生的脾气也很倔。

“冬生呵,我的亲人!这年头作兴政治挂帅,政治压倒一切。”宋茂香伤心地哭着。多少辛酸,多少悲愤化作一句话:“不讲阶级路线,今后怎么活命?”

宋茂香硬把沈冬生拉回了家,关紧了篱笆小院的门。堂屋里空气异常沉闷,茂香妈低着头坐在竹椅上,一动也不动。形势这么紧,运动一个接一个,她的心里总是疑疑惑惑不踏实,担心什么人会出事。

“今天下午的四类分子训话怎么会不通知冬生,是什么道理?”茂香妈也关心政治路线。

“不要尽往坏处想。”宋茂香安慰妈妈:“瘌痢金根的政策水平我是知道的。他听了我的陈述,自己做不了主,一定会向上级汇报。也许公社党总支考虑了我的意见,不再把他当成管制对象了。”

“有那么好的事?”

“有。”

宋茂香安慰了妈妈,也安慰了自己。她相信沈冬生冤背了数年的政治包袱,也许就此得以解脱,而成为“自由人”。虽说他的家庭成份不好——是一个地主阶级,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政治污点,但比起“管制对象”要强得多。

“不当管制对象,也不照样挨饿。”沈冬生全然不知道自由的可贵。

“这个,你以后会明白的。当然你的政治污点可能会影响我的进步,我今后也许入不了党了,再当干部怕也成问题。想不到的东西,我不会去想,我一心一意跟着你下田劳动过日子。”宋茂香不再抱有不切合实际的幻想,对生活的要求也不高。可是,生活对于她并不公平。就在这天晚上,篱笆小院之外有人砸门了。她闻声出来开门,有几个手持着矛缨枪的民兵蹿进了小院,又撞进了堂屋,几道手电光在堂屋里上下左右横扫了一遍,焦点便集中在沈冬生身上。又有几个黑影蹿过来把沈冬生按倒在地,用综绳捆住。

“这是干什么?”宋茂香这才从昏笼噩噩中惊醒过来。

“四类分子不接受改造。”癞痢金根在黑暗中大声宣布:“抗拒从严。”

“你们还讲不讲理?”宋茂香像着了魔似的,死死抓住丈夫不放。在黑暗中她被人猛推了一掌,踉踉跄跄跌倒在地上。

沈冬生被人抓走了,消失在黑暗中。宋茂香望着模糊不清的黑色世界,望着破了门的篱笆小院,她的心快要碎了。沈冬生此去会什么结局?难道真的会判他的刑吗?她后悔没有让他去老老实实交待问题,这样或许能勉勉强强苟且偷生地活下去。

“要不,去找公社的什么干部谈一谈,保证今后老老实实接受管制,要求从宽处理。”茂香妈战战兢兢扶起女儿,为她擦去脸上的泪。

“那不等于承认自己是四类分子了。”宋茂香总也想不通。

“越是不承认,就越算是抗拒;越是抗拒,就越是从严。你有什么办法?”

母女俩商量了一夜,也哭了一夜,总也拿不出办法。第二天一早,宋茂香正吃早饭,瘌痢金根又召开了四类分子训话会,通知她参加。

“对不起,我没有空!”宋茂香还以为是请她去作批示,晃然感到自己尚有职务在身。

“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家属,表现又不好!”瘌痢金根宣布:“经公社党总支批准,从现在起给你戴上四类分子帽子,交群众管制。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宋茂香大惊失色,一钵子热气腾腾的稀饭跌落在地上。她,1957年的反右斗争运动中的积极分子,1958年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中的坚强战士,也终于沦落到反革命的泥潭中去了。这其中的许多是是非非,谁能说得清?

“我?我怎么能是四类分子?我怎么能是专政对象?”宋茂香经常自封为贫下中农的代表,经常去专别人的政,也从不以为然。而今天,当她成了被专政的对象时,却又不能接受了:“沈冬生无罪!我也无罪!”

瘌痢金根不予置辩,出了篱笆小院,扬长而去。宋茂香深知问题的严重性,她不能接受这无中生有的反动大帽子,她要找公社的干部申诉。茂香妈一把拉住了她。

“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你就忍了吧!”

“低头!低头!你只会叫我低头,也不问问我究竟犯的是哪一条?”宋茂香满腹的委屈无处发泄。她抓耳挠腮,恨不能双手伸进胸膛里把血淋淋的心脏挖出来,撕成碎片。

“我早就说过,这人民公社靠不住。你呢?偏不信,光听那几个人的连篇鬼话。经他们一挑唆,你就上劲。”茂香妈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仿佛她早就有先见之明:“1958年的那一段日子,你简直像疯了似的。今天整这个,明天整那个。现在,终于轮到别人整你了。你就受不了了?”

宋茂香不愿再和妈妈理论。她赌气出了门,向公社大院的方向走去。她来到苦槠坪,远远望见公社大门一侧墙上的跃进图,不觉放慢了脚步。跃进图是柯得贵的杰作,也是她亲手临摹的。岁月的侵蚀,使它略有点褪色,但画上面的那一颗颗升天的卫星依旧是那样精神抖擞、活灵活现。为了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她付出了血的代价。到现在,她竟成了四类分子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她来到公社办公室。公社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只是在**肖像的两旁墙上多了十几面锦旗。有省委授予的,也有地委和县委授予的。那一面面红色的锦旗如同一张张红

口白牙,反复地不厌其烦地向人们强调着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已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宋茂香暗暗感到有些怆然。她的视线终于久久地停留在太师椅上,公社书记柯得贵正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她。

“柯书记,我这个四类分子的帽子戴得冤啊!”宋茂香大叫。满腔的悲愤化作滴滴晶莹的泪珠,滚滚而下:“为了大跃进,我参加了大炼钢铁,没日没夜地干。我累出了痨病,公社为什么不给我治?为什么丢下我不管?我是在走投无路时才嫁给沈冬生的……”

“住口!”柯得贵桌子一拍:“就凭你这一席话,也够得上一个‘现行’,判上你十年八年的徒刑。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算是便宜了你。本来我还想挽救你,让你划清界限,继续当干部,把生产大队的工作抓起来。不想你还是和四类分子鬼混。自绝于党和人民。”

“我们不是鬼混,我们是结婚。结婚是我们的自由。”宋茂香不顾一切,大声申辩:“虽然没有经过公社党组织批准,可我也是明媒正娶的。”

“你进入了这个反动的家庭,就一点也没染黑吗?你治病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贪污行为?有没有多吃多占?”柯得贵信口雌黄,把污水一瓢一瓢地泼在她身上:“我看你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一点也不冤枉!”

宋茂香再也无力争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她昏昏噩噩地出了公社大门,回到家里。妈妈小心地拉着她的手,坐在火堆旁。

“要戴什么帽子,就让他戴。反正已嫁给了沈冬生,破罐子破摔吧!”茂香妈毫不在乎:“在眼下最重要的,是管好自留地,搞点糊口的粮食。”

“……!”

日子过得越来越困难,解决肚子问题,成了压倒一切的大事。宋茂香不得不强撑起身子,管理着家中的一亩二分自留地。她暗暗鼓励自己:生活就是再艰难,也要死撑活熬。她相信,总能等到沈冬生回来的那一天。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逝去。沈冬生被抓走已整整半个月了,至今音讯全无。宋茂香望眼欲穿,惶惶不可终日。惟有这一亩二分自留地,给了她极大的安慰。沈冬生临走前所撒下的种子,几乎没见什么动静,就悄悄变绿了。望着这些茁壮成长的幼苗,她仿佛又影影绰绰地看见了她的丈夫沈冬生。她时刻想着他,盼着他早日归来。有他在,生活就变得和和美美,哪怕是夹着尾巴做人!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她家的篱笆小院的门再一次被推开。公社秘书李秋根在瘌痢金根的陪同下进来了。

“请二位坐下烤火!”茂香妈连忙陪着笑迎上来。

“不坐,说两句就走。”李秋根打着雨伞站在堂屋门口:“刚才接到县里送来的通知:沈冬生在狱中病死,叫家属前去收尸。”

“冬生死了?”宋茂香大声地问。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蓦地,一道闪电划破了黑暗的长空,接着又是一声炸雷从她的头顶上劈下来,她受惊地倒在地上。

“沈冬生确实是死了!”李秋根肯定地答。

宋茂香好不容易才从惊恐万状中喘过一口气来。她歇斯底里地嚎啕着,呼喊着。她要向天地讨回公道。沈冬生死了,死得太匆忙,死得太突然了。她还没来得及和他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呀!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病死?”茂香妈想不通:“我看十有**是饿死的。我早就听人家说过:里面的伙食糟得很,有时一天也难吃到一顿菜稀饭。”

宋茂香的眼泪哭干了。不管他是“病”死的也罢,“饿”死的也罢,反正是死了。如果他不是专政对象,如果他没有被抓走。他本可以和她一起吞糠咽菜苟且地活下去。上天对他也太不公平了。让他出生在一个反动阶级的家庭,不给他以选择出生的自由。这是她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她为沈冬生悲哀,也为自己悲哀。这一夜,她在雷雨交加中熬过,痛苦麻木了她的心穴。

天亮了,一道惨白的光透进了窗棂,新的一天在时断时续的风雨中又开始了。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沈冬生。没有沈冬生的世界,算个什么世界?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她的两腿不由自主地走出了堂屋,走出了篱笆小院,独自一人沿着山间小道到处乱蹿。她来到大可山庙,一腚坐在大殿前的石阶上。这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大炼钢铁之后留下来的矿渣和碎铁矿石,大可悬崖四周的林木早已荡然无存。光秃秃的“大可”二字与近旁的荒芜了的“田野”结合在一起,一个巨大的“畸”字,凝重地屹立在她的面前……

“死了吧!死了一切都解脱了!”宋茂香悄悄对自己说。经历了数不清的病痛折磨,经受了生与死的严峻考验,她都没有死。她顽强地活下来了,她珍惜生命的可贵。可是现在,她再也不愿活下去了。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在这临别的时候,她回过头来望了望生她养她的篱笆小院。那里面有着她可爱的妈妈,她舍不得离开他们。她又望了望在风雨飘摇中的人民公社大院和院墙上的她亲手临摹的跃进图,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股难言的酸楚,泪水从眼眶里慢慢滑下,滴落在冰冷的悬崖绝壁上。几多梦想,几多感慨,统统化着过眼的云烟随风飘去,她再也不愿想下去。盼只盼尽快离开这个世界。她挺起微微颤抖的身子,纵身跳进了万丈深渊……

一只雄健的山鹰嘎嘎地叫着,从容地扇动着巨大的翅膀,环绕着大可悬崖的峡谷和绝壁,急速盘旋低回,像是在冷眼观察着这个充斥着“畸”的世界,以及这些在“畸”之下的苟延残喘的芸芸众生。

1986年春——2003年2月26日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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