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结核病没治好血肉之情难割断
今天,是宋茂香过门的日子,茂香妈一大早就起来了。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这才叫醒女儿起来梳妆。宋茂香发热、咳嗽,一夜没能合眼。直到临天亮才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睡去。
“新郎就要上门,不能捱得太久。”茂香妈急急为女儿洗掉脸上和嘴边的血污,换掉沾有血污、汗渍的内衣,又忙着梳理头发。
拐能叔也赶来帮忙了,茂香妈临时指派他上公共食堂打稀饭。稀饭打来了,又让他去烧开水,用以款待新郎和大媒人。
苦槠坪的早晨,静谥而安详,偶有一两只无名的小鸟跳跃在枝头。乡间的嫁娶一向讲究,但如今一切都得从简。这里没有贵客临门,没有乡邻的祝贺,没有燃放鞭炮,也没有张贴喜庆对联。大约到了八点多钟,仁义公引着沈冬生推着独轮车,穿过苦槠坪向宋茂香家缓缓走来。站在门口等候多时的茂香妈和拐能叔满脸堆笑,请二位进屋。走在前面的仁义公一进门,就满嘴之乎者也,说不尽喜庆、吉祥话。走在后面的沈冬生自惭形秽,十分拘谨地推着土车,不敢进门。
“快,进屋来。”仁义公回过头来拉了他一把。沈冬生这才小心翼翼放下车进了屋,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站在凳子边也不敢坐。
“来,新姑爷给丈母娘磕头!”仁义公把沈冬生推到茂香妈面前,让他磕头。彼此都认识,不必再介绍。不过从今天开始,将形成新的关系。
“新社会了,不作兴磕头了。”茂香妈笑着,让沈冬生在凳子上坐下。
宋茂香此刻还躺在床上。她远远瞥了新郎官一眼:今天的沈冬生比想象中的要好看些。他不仅剃了头,还穿起了新褂子。与上一次当新郎时的穿戴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上一次的新娘是蠢姑,这一次的新娘竟是她宋茂香了。多么让人不可思议!一想起蠢姑过门那一天的情景,她就会联想起他们新婚之夜的种种可笑的趣事:小肚子上吊茄子,多少有点荒唐。然而,却是蠢姑最初的感觉。今天,她不也正向这荒唐事靠近吗?荒唐——冲喜,冲喜——荒唐,为了治好病,一切必须听之任之了。
“冬生,吃酒!”茂香妈以丈母娘的口吻待以乘龙快婿之礼,她双手端的是一碗稀饭,口里却把稀饭称之为酒。
沈冬生被这意外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忙伸手去接。蓦然间,他觉得一只手接碗欠妥,又把手缩回去,改为双手。说时迟那时快,茂香妈已经松手了:一碗香喷喷的稀饭摔在地上。
“我不老实,我罪该万死!”沈冬生一下子吓呆了,如同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他低着头,如同站在斗争会的台上,正等待着贫下中农对他进行专政一样。
“不要紧,越打越发!”茂香妈微笑着,没有一点斥责的意思。
沈冬生感激之至,这才想起,这是他的好日子,不是斗争会。一股暖流涌向心头。多少年来,有谁把他当人看?像牛像马一样,任人拉去做苦役,任人打骂。没有做人的自由,没有做人的尊严。
“我的出身不好。”沈冬生负罪地说。
“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什么阶级不阶级?”
茂香妈伺候女儿起了床,让她穿起自己出嫁时穿过的新衣,,嘴里反复叮咛着出嫁后对丈夫对婆母的礼信。宋茂香都一一记在心头。初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心中百感交集,百味莫辨,不觉流下了泪。茂香妈看见女儿哭,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老泪。千言万语诉不尽儿女情长事:
“我的心肝宝贝肉,妈妈对不住你!”
“等我的病好了,我会像儿子一样孝敬你。”
按照古老的风俗,女儿上“轿”必须哭嫁:越哭越发。过去讲究的人家甚至请来三亲六戚协助哭嚎。今天,母女俩的哭不再是婚仪俗套。她俩的泪水是用血酿成的。从今天开始,她将进入地主阶级的门,等待着她的又将是什么呢?
拐能叔一拐一拐地凑过来,把包有二块银元的红布包塞进宋茂香的手里:“拿去吧,拿去压箱子,图个吉利。”
“她从小就没有爸爸,是你费心养活了她。”茂香妈泣不成声,拉着拐能叔的手抽抽噎噎:“你就是她的亲爸爸,今天应该由你送嫁。”
“我送!我送!”拐能叔也流下了泪。
“不要太伤感了,让我说几句吉利话。”仁义公站起来理了理胡子,一手拉着宋茂香,一手拉着沈冬生,酸溜溜地说:“乾坤定矣,钟鼓乐之。此乃天作之美。”
茂香妈扶着女儿坐上独轮车,又送上一双鞋替她换上。表示不带走娘家的土,永远告别辛酸和痛苦,穿上新鞋,走向幸福。宋茂香挥泪告别了亲爱的妈妈,告别了栖身二十余年的老屋和篱笆小院,坐上沈冬生的独轮车。木制的轴辘悠悠地转动,吱吱作响。像是为他们的婚礼奏乐。宋茂香用力紧闭着眼,把头深深埋在两肘之间,任凭沈冬生的独轮车把她载到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独轮车尖叫了一阵,转了一个弯,缓缓停下。宋茂香知道,已到达目的地了。她抬起头睁开眼,细细注视着眼前这一幢矮小的茅屋,竟也陌生起来。以前她不知道来过这里多少次,每次来,不是抄家就是揪人。惟有这一次,她要进入这个茅屋,成为这个家的一员。
一大群爱看热闹的孩子们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喜笑颜开。平时他们难得看到什么新鲜事,对今天的婚礼自然不会放过。宋茂香老远就看见梳着小辫子的小英子过来了。
“茂香小姨新娘子!”小英子尖起嗓门大声地嚎叫。
宋茂香也很兴奋,她吃力地挥起手臂频频致意。仁义公和拐能叔也在一旁大声吆喝,为婚礼助兴。站在门口恭候多时的柯繁青轻轻扶着宋茂香下了车,进了门。围观的孩子们失望极了,他们没有看见红红绿绿的热闹场面,没有吃到一颗糖珠或豆豆,一个个没趣地走开。
“小姨,小姨,给我摸摸豁牙,让它快快长大。”小英子依旧是穷追不舍。
宋茂香把小英子搂在怀里,伸出食指摸了摸她的豁牙,满足了她的要求。据说,让新娘子摸牙,牙齿就长得快长得齐。
仁义公和拐能叔进屋稍坐片刻,双双告辞。这年头,公共食堂的粮食定量紧张,吃了别人一顿,别人就得少吃一顿,缺德的事是万万不能做的。
新人过门的第一顿宴酒,柯繁青是作了精心安排的。他们征得干部的同意,除了在公共食堂打来了稀饭,还在家中开了小灶。没有铁锅,可以用搪瓷脸盆代替。没有炉灶,可以临时用三块石头支起来烧火。“锅”里煮的小鱼、田螺杂七杂八好几种。这是沈冬生从田里捉来的,“鱼”则余,喜庆有余,婚后有余,年年有余,图个吉利。柯繁青蹲在“锅”旁忙得不亦乐乎。
宋茂香坐在蠢姑曾经坐过的床上,望着小灶和从小灶里升腾的炊烟,很有感触。记得历史课上老师曾讲过:人类在远古时代还没有发明铁锅,那时候烧饭只能用陶器,没有火种就钻木取火。而今天历史已进入了全新的人民公社时代,没有铁锅就用脸盆代替,不必钻木也能取火,真算是一大进步。惟有阶级界限显得模糊:普通的贫下中农家庭是这样,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家庭也是这样。
“锅”里的水开了,白色的炊烟中夹杂着扑鼻的香味,在茅屋里四散开来。柯繁青最先盛了一碗鲜鱼汤,双手递给儿媳,千言万语压缩成一句话:
“茂香呵!嫁给我冬生,委屈你了。”
宋茂香接过碗,望望这个昔日被称为双料货的婆母,心里一阵厌恶:贫下中农阶级怎么和她混杂在一起?这人生怎么会落到这一步?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虽然嫁到了这个家,今后在政治上还得要划清界限……”宋茂香满嘴政治术语:虽掉进染缸,依旧洁身自爱,一尘不染,不失为一个贫下中农的中坚分子。
柯繁青听着也不意外,多年的被管制的生活早已习惯了。她伺候了儿媳的饮食,又去收拾碗筷。沈冬生是个闲不住的人,吃过饭又下田了。
这一天过得特别快,天很快黑下来,洞房里没点灯,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喜庆气氛。宋茂香早早地上了床,她第一次睡在一个男人的床上。那种神秘的,只有男人身上才有的特殊气味,经久不息地钻往鼻孔里。她下意识地浑浑沌沌地感到有什么可怕事情即将发生。空气静得就要凝固。终于,房门轻轻被启开:沈冬生进来了。她一阵心跳,脸红得滚烫。
“他,小肚子上吊了一个秋茄子。”她想起蠢姑新婚之夜的出逃,反复提醒自己,是否也应该出逃。
沈冬生进了门,不敢向床边再靠近一步,仿佛要在门口站上一夜。他望着宋茂香的模糊的脸,蓦地觉得自己不够礼貌,应该对她这位干部表示一点敬意。
“大队长。”他叫。
宋茂香一阵紧张,气喘吁吁。嘴唇连连翻动了几下,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然而却未能吐出一个字,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悄然爬上心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人的命运有时谁都把握不了。她想起她的少女时代,想起了消失在大炼钢铁高炉中的王琪,也想起了负心的癞痢金根……那是尝不尽,避不开的酸甜苦辣。最后,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月苦霜白,却又总是充满浓重的期许和情愫。远处苦槠坪不时传来猫头鹰的阵阵叫声。象是有意无意的强调什么或淡化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宋茂香忽然睁开眼,发现沈冬生还站在房门边。没有她的特许,他是不敢靠近一步的。
“冬生,该睡觉了。”宋茂香有点羞涩。从今天开始,他将成为她的丈夫。
沈冬生这才怔怔地上了床,蜷缩在她的脚边。……冲喜,神圣的冲喜,就这么简简单单完成了,等待她的也许不再是疾病和痛苦。宋茂香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从窗外透过一条条渗白的光,斜照在这对新人的床上,带着一个个补丁的红花布的被面,愈发显得斑驳陆离,异样地刺激。身边的男人早已起了床,留下了空荡荡的被窝和男人特有的汗渍味。
“多睡一会吧!家里没有你做的事。”沈冬生早早起床,挑了几担水又回到房里,小心地陪着她。
宋茂香还是起了床,来到灶屋。灶屋没有灶,但还习惯称之为灶屋,睡在里面的柯繁青也早早起来了,卷起了铺盖,腾出地方支起了小灶。
“怎么还开小灶?”宋茂香问。她隐隐感到,她并不老实。她平时伪装老实,是装给干部看的,柯繁青徒然一惊,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随即又镇静下来:“我已事先报告了癞痢金根。”
“癞痢金根算什么?你这一报告,我这个大队长的名份怎么摆?”宋茂香提出了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柯繁青支支吾吾答不出,也只好不答了。她扛起扫帚去公共场所扫地,改造思想。这是她每日的必修课。
宋茂香默默洗过脸,又回到床上,心里老是想着昨夜的冲喜,这是她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全新感觉。她将在这样美好的感觉之下,治好肺结核病,恢复身体健康。唯一不幸的是,她的贫农阶级——出身的红色,竟染上了一点黑。门外,公共食堂开饭的断犁头响了,柯繁青扫完地,又打来了全家人的稀饭。首先,满满地捞了一碗稠的送到宋茂香的手里:
“吃吧!趁热。”
“不要对我搞特殊,我吃我自己名下的定量。”宋茂香记起了妈妈的话,很不过意。
“吃吧!只有你把身体养好了,才有我冬生的幸福。”柯繁青像自己的妈妈一样地爱着她。
宋茂香吃过早饭,自觉精神不错,她支撑着身子来到生产大队的大队部,那里有一大堆的事等着她做。同时,她还要顽强地向社员们表示,她虽然下嫁在地主阶级的家庭里,但她的这个大队长的权力还紧紧在握。
癞痢金根在生产大队部找到宋茂香,叫她马上到公社办公室去一趟,公社书记柯得贵约她个别谈话。宋茂香早有思想准备:个别谈话,不外乎是批评她下嫁给了沈冬生,没有划清阶级界限……如此而已!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只能是破罐子破摔了。她来到公社办公室,见到公社书记柯得贵。
“听说你结婚了?”柯得贵开门见山地问。
“唔。”宋茂香坐下了,低着头羞涩地答。“是冲喜。”
“那都一样。”柯得贵明知故问:“对方是什么阶级出身?”
“……!”
“打了结婚证吗?”
“……!”
“无组织无纪律。”柯得贵桌子一拍,咆哮如雷:“你一个贫农的女儿,生产大队的干部,连一点阶级路线都不讲。本来,要培养你入党,你不争气,你离开党越来越远了。……下一步,你自己考虑一下,该怎么办?”
这次的个别谈话,像一具沉重的十字架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她反复地反省了自己的行为,她没有错:她有“选择”沈冬生的自由,沈冬生也有“选择”她的自由。她正在冲喜,她不能因为要划清阶级界限而再去离婚。
个别谈话结束了,宋茂香高一脚低一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由划清阶级界限而引发了她对沈冬生的政治面貌的再认识:他不是地主分子,更不是右派分子,充其量也不过是地主子女,右派子女而已,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中哪一类他都算不上。可是长期以来,各级组织都把他当成五类分子予以管制,这是不对的。
“沈冬生的政治面貌应该得到甄别。”宋茂香走着走着,冷不防一个人迎上来,她转脸一看,是大发嫂。
“大队长办喜事我一点都不知道,连一点小意思也没表示。”大发嫂与她同路回去,二人边走边谈。
“办喜事?”宋茂香长叹了一口气怆然地说:“我进了地主阶级家庭了。”
大发嫂很平静地点了点头,表示她早已知情。她是过来人,有多少人生的感悟,要向这位童年时代的好伙伴诉说。她的丈夫宋大发早年很是红了一阵子,她也跟着荣耀了一番。以后,宋大发成了反革命,她也成了被管制的对象,受尽了屈辱。幸亏她鼓励蠢姑离了婚,彻底划清了阶级界限,她本人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才使宋大发重获新生。不想今天,宋茂香又重新掉进了这个黑色的染缸里。
“你嫁什么人不可以,怎么嫁到阶级敌人家?”大发嫂断言:“怕只怕你还没等到冲喜,冲好你的病,就被莫明其妙的阶级斗争斗垮了!”
“沈冬生是属于地主子女,是可以教育过来的。”宋茂香虽不愿离婚,但是她会采取补救的办法:“我马上鼓励他和他反动的妈妈划清界限!”
※※
宋茂香决计要让沈冬生和他母亲断绝关系划清界限。可她是刚过门的媳妇,实在是不便开口。她私下和沈冬生商量,想叫他出面,可是沈冬生就是不开口,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宋茂香再也忍不住了,鼓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光在背后嘀嘀咕咕是无济于事的。就在过门的第三天晚上,趁着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宋茂香直言提出:
“我们开一个家庭会。”宋茂香看看柯繁青,有意让她听见。自打过门起,她还没喊过她一声“妈妈”,并且从今以后也不准备喊了:“商量一个重要的事。”
沈冬生知道她要说什么,依旧是默默无言。
“我们这个家,也要来一次革命。”宋茂香放下碗筷,不紧不慢地说:“要在政治上划清阶级界限。”
柯繁青诚惶诚恐,如同接受训话一样。
“你已进了我们反动阶级的家门,这界限怎么划?”柯繁青有些为难:“要划清界限,除非离婚,既要离婚,何必结婚?”
柯繁青提出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软软的口气里,透出了强硬的主张。宋茂香似乎意识到,以简单命令的办法,不能达到目的。
“说起来,这人民公社——或者说是以前的乡政府,对政策的掌握是不够的。沈冬生只是地主子女,他和地主分子是有明显的区别的。可是长期以来,却把他当成五类分子看待。这是不对的。”宋茂香是在批评她的上级抑或还是在检查自己?尚不得而知。但目的是明确的:“我们要争取给他甄别。”
柯繁青又点了点头。
“不只是简单地甄别一下,他就能变成贫下中农了,还必须加强自我改造。”宋茂香像是在主持一个干部会议,她狠狠地瞥了柯繁青一眼:“我要他和他的反动母亲断绝关系,划清界限。”
“断绝关系?”柯繁青一下子接受不了。
“我不是搞什么婆媳之间的争斗,我是为了突出政治。”宋茂香说得相当严肃:“从明天开始,就把这灶屋里的门堵上,你柯繁青不要到公共食堂给我们打饭,也不要到我们屋里来。”
“我舍不得冬生。”柯繁青沉沉地低下了头,眼泪潄潄地流。
“沈冬生不用你管,我会把他改造过来。”宋茂香斩钉截铁地说。
柯繁青泪眼朦胧地望着儿子,蓦地一下想通了:如果他能彻底和这个反动家庭决裂,不再去受那牛马不如的管制,能像一个普通社员那样正常地生活,这正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求之不得的。她心悦诚服地同意了。
岂料,就在划清界限的翌日,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沈冬生在田里作业,顺便捞了几斤田螺。他小心避开干部的眼睛,偷偷拿回了家,到了夜深人静,便和妈妈悄悄开了小灶煮田螺。这年月粮食定量紧,田螺肉成无比珍贵的食物。
煮田螺是相当费工费时的,先把田螺连壳带肉过上一道热水,再把田螺肉从硬壳里一个一个地剔出来,煮熟才能吃。母子忙乎了大半夜,才把田螺肉煮好,柯繁青首先盛了一碗汤送到儿媳的床前,这才叫醒她:
“茂香,喝口汤吧!补补身子。”
宋茂香睁开眼睛,看了看柯繁青,又看了看她手上的田螺汤,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应该拒绝她!这才叫划清界限。无奈“贞洁”好守饿难忍,一天两稀,还不够塞牙缝。早已饥肠漉漉的她,面对着地主兼右派手上的田螺汤,阶级路线一下子又模糊起来了,她半推半就地接受下来。毕竟是田螺汤太好喝了,她又喝得太急,呛得直咳嗽,黄色的脓痰一口接一口地咳出来,她咳着咳着,竟大口大口地咳起血来,这一次咳血的量又相当的多,以至她本人都暗暗吃惊。
“快给我舀一瓢凉水来。”宋茂香知道,喝凉水可以止血。
沈冬生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吓呆了。柯繁青想去舀水,却又不敢给:凉水哪能止血?
“茂香呵,到省城的大医院里去看看病,冲喜怎么能治得了病?”柯繁青一时忘了她的阶级地位,公然大言不惭以母亲自居:“听妈妈的一句劝吧!”
宋茂香斜瞟了她一眼,蔑视地笑笑,任凭她的意见像微风一样在耳边轻轻飘过。惟有妈妈这二字注入了她的深层意识:她,地主分子兼右派分子怎么能当她的妈妈?这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柯繁青自讨了个没趣,退到了一边。沈冬生连夜请来了拐能叔,请他帮助拿主意。
“在家里,有时也喝凉水止血。”拐能叔匆匆赶来这么说:“她要喝就让她喝吧!”
沈冬生舀来一瓢凉水,宋茂香过来,咕咕嘟嘟一口气灌下了肚,果然止住了血,迷迷糊糊倒在床上。茂香妈闻讯赶来,看了看干瘦的女儿,不觉又流下了泪。冲喜没治好她的病,她同样还是咳血,她开始对这个不称心的女婿不满意了。
“我让你给她冲喜,这喜冲了没有?”茂香妈一把抓住沈冬生的衣领,大声质问。
“冲喜?”沈冬生羞红了脸,试着答:“冲了。”
“既是冲了喜,怎么还咳血?”茂香妈深入地问。
沈冬生愣头愣脑地望着他的丈母娘,不知怎么作答。这是一道涉及到医学领域里的问题,沈冬生自然无能为力。其实要问,应该去问灵姑娘娘,她受人钱财,当为人消灾。茂香妈得不到沈冬生的满意答复,以为他是有意不理她:便越发看他不顺眼。
“这冲喜过后要‘戒房’,你‘戒’了吗?”茂香妈又问。
沈冬生更是莫明其妙。“冲喜和‘戒房’究竟应该如何掌握。本没有一个既定的模式,就连经灵姑娘娘点化过的茂香妈,也说不出其所以然。沈冬生回答不出,自然又是错,他像是犯了弥天大罪一样,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接受岳母大人的专政。正在隔壁灶屋里忙乎的柯繁青听见亲家母发气了,生怕她也顺便专她一政。便随手拾起宋茂香带血的衣服出了门,就着月光,下河去洗去涮。借以避免可能发生的尴尬。
“妈妈,这病没好也没坏呀!怎么能怪冬生?”宋茂香在妈妈面前极力袒护自己的丈夫。她叫沈冬生把凳子搬到床前,请妈妈坐下消消气:“冲喜,怎么能冲掉病?要怪,只能怪河口镇的那个老巫婆胡说八道!”
茂香妈心如刀绞,为了冲喜她把女儿推进了火坑。她失去的太多太多,而她想得到的,竟连一点点也没能得到。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她看了看沈冬生——这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平白无故让他捡到了一个老婆。她觉得女儿实在冤得很。她抬起手,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把全部的怨气都发泄在他脸上。
“不怪沈冬生怪谁,我要打死这个狗崽子!”茂香妈连打了他几个耳光,打过之后又一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天老爷呀,把我收走吧!”
柯繁青洗衣回来,见家里闹成了这个样子,她能说什么呢?她又有资格说什么呢?毕竟宋茂香的病太重了,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她回到属于自己的灶屋里,关紧门,她要清静一下。
“……我的命好苦呵,叫我怎么活?”茂香妈还在嚎叫,撕心裂肺的哭声伴着痛苦的呻吟,回荡在山村的秋夜里。
天就要亮,栖息在苦槠坪树林中的猫头鹰又咕咕直叫。柯繁青略略打一会磕睡又醒了,她的心里绝不会比茂香妈好受。宋茂香是她的儿媳,她的嫡亲,她没有计较她对她的不敬。人类本能的至善和仁爱,超越了阶级的偏见和猜忌,是那么强烈地叩击着她的心,她打消了一切顾虑,披着衣服来到宋茂香的床前:
“听说肺结核病大都可以治好,你就到省城的大医院去治治看。”柯繁青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尽管理智上认定她的病未必能治好,但在感情上却希冀奇迹出现:“不要专在家里瞎折腾!”
“钱呢?”茂香妈又提出了钱的问题。这该死的钱。
“要说钱,我没有钱了。可是茂香是我的孩子,我非要让她到省城的在医院彻底治疗一下我才能甘心。”柯繁青说着,便关紧了房门,从泥墙上掏出其中的一块土砖,当众砸碎,取出藏在里面的油纸包,一层一层剥开:“这是我教书时的一点点积蓄,不是剥削来的,我是留作养老用的,一次一次抄家都躲过了,有几次,我想动用它都咬了咬牙,挺过来了。这一次好了:派上大用场。”
宋茂香接过白花花的票子,一点:整整三百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她把她留作养老的钱,给了一个正要和她断绝关系,划清界限的人!宋茂香禁不住面红耳赤,羞愧万分。
“妈妈,谢谢你!”宋茂香的阶级界限又一次模糊了。
※※
宋茂香抱着一线希望,决定上省城的大医院看病。她临时请来了仁义公和拐能叔商量具体办法。两位客人刚坐下,第一生产小队的宋九根也接踵而至,他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尽快向宋茂香传达。.....
反右倾、反瞒产运动刚一结束,公社书记柯得贵又召集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开会,就不久前开展的“忆苦思甜“运动进行补课和扫尾。宋茂香作为犯有严重错误的干部没有通知她参加会议,但有关批判她的大字报却贴了不少。
宋九根向宋茂香通报了会议情况,并没有因为她犯了“严重”错误就轻视她,疏远她。
“又搞忆苦思甜?有什么苦可忆?有什么甜可思?”宋茂香不禁一阵冷笑,情绪十分冲动:“既愚弄别人,又欺骗了自己!到头来大家都跟着说假话……”
“你怎么又说反动的话?”宋九根小心提醒。
宋茂香自觉失言,立刻闭上了自己的嘴巴,不再说话。这年头太可怕了,有多少祸事都是出自这一张小小的洞洞?她再三地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管好自己的嘴巴。
“尚应叔来过吗?”宋九根又问。
“刚才,尚应叔是来过我家。问我:社员填不饱肚子怎么办?”宋茂香只得再答。她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我说:我这个生产大队长也是泥牛过江,自身难保。”
“人民公社只管突出政治,哪管肚子问题?”宋九根也牢骚满腹。“就在我们干部开会的时候,公社大院门口跪了不少前来请愿的人,柯得贵连理都不理——好象尚应叔也去了。”
“问题多得结成了堆。”宋茂香苦苦一笑:“谁知道将来怎么收场。”
送走了宋九根,宋茂香重新请出仁义公和拐能叔,重新开始刚才中断了的话题;山里人进省城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若非没有几份胆量是不敢成行的。
“我只想到省城去看病,不愿再过问生产大队里的穷事。”宋茂香这一次彻底下了决心。
“省城大得很,满街满街到处都是人。”仁义公在年青时曾去过省城,当时情况历历在目:“我走在大街上,就晕头转向,像傻子一样。幸亏我会认字,什么街名,什么门牌号码我都认识。即使这样,我还是有一回迷了路,回不了旅店了。”
“呵!”宋茂香吃惊不小。她是不久前坐着报喜的汽车顺便去过一次省城。当时没能下车逛大街,所以没有这方面的体会。
“听人说:省城里的小偷扒手多得很。”拐能叔虽未去过省城,但他的消息一向灵通:“钱放在衣袋里,不知不觉就会‘飞’走!”
茂香妈听得毛骨悚然。想不到省城的小偷扒手是如此高明。倘若她的女儿的揣在衣袋里的钱被人扒走,那可怎么得了?白花花的三百元钱啊,她简直不敢想象。
“要么,请柯老师陪着去。她见过世面,又有文化。”茂香妈改用尊称,有点不习惯。
“她请假太麻烦。再说,公社也不见得会批。”宋茂香婉转拒绝。其实她是心有余悸。和她这么一个阶级异己分子上省城,难免不会招来闲言碎语。她另有人选:“请拐能叔去吧!”
“城里人滑得很,坏得很。”拐能叔对城里人怀有天生的敌意:“他们把我们山里人卖了,我们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城里人再能,也敌不上你的拐能!”宋茂香执意请他出山。
拐能叔连连摇头:他的“能”只限于“能”在农村,上省城就无用武之地了。他不愿陪同前往,但他愿意倾其囊中所有——捐出他的全部积蓄一百六十元钱。二人正说着,房门蓦地被推开了,尚应叔一步又跨进门来。
“我来请仁义公给我写一张大字报,我要亲手贴在县委会的大门口。”尚应叔气急败坏地说。
“你贴县委会的大字报?”仁义公吃惊不小。他摇了摇头,表示不愿意代笔。
“我要质问这些老爷们,社员们都在挨饿,还有没有人管?”
“这类的大字报都叫反革命大字报。”宋茂香一旁接嘴。“不能贴。”
“我家是三代贫农,最有资格讲话,我怕什么?”尚应叔执迷不悟。他请不动仁义公,便气鼓鼓地走了。他刚走,蠢姑又进了门。
“你来干什么?”拐能叔问。他对她没有必要客气。
“我的肚子饿。好饿!好饿!”蠢姑大张着嘴,反复强调一个宗旨:“我找干部,我要吃饭。”
宋茂香知道她是来找她的,便赶紧钻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了脸,不让她看见。她不愿接待她,她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肚子饿,你就去找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是桥梁,**是天堂。等你上了‘天堂’,就一切好办了。”拐能叔伸手把她推出了门。
蠢姑在门外失神地呆了好一会,才悻悻地走开。蠢姑早已和她姐姐闹翻了,大发嫂不再过问她的事,也不允许她踏进她家的门,任凭她到处流浪。宋茂香听说蠢姑走了,重新从被窝里钻出来,继续商量前去省城看病的事。她坚持要拐能叔陪同前往,同时还要加上一个沈冬生,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接着他们又商量了具体的细则:如何向公社党支部请假?如何请公社党总支开具证明?如何向公共食堂调拨每日四两的口粮?出门应该带什么行李?
门又一次被推开,进来的还是蠢姑。她流着口水大张着嘴,一进门就双脚跪地。
“大队长,我饿!”蠢姑又流下了眼泪。
“你饿怎么办?你不计划用粮,怪得了谁?”宋茂香在床上欠了欠身子:“你的事我管不了!”
蠢姑转过脸呆呆地望着床,又呆呆地望着床上坐着的宋茂香,蓦然想起了她的新婚之夜。她曾和那个小肚子上吊茄子的男人在这里睡过觉。这张床本是她的,她不明白这床怎么易了主,又怎么让给了宋茂香。
“这床是我的!”蠢姑咆哮着,发出了强烈的抗议。
“你的床在河口镇。”拐能叔毫不客气,推她出门。
蠢姑死死抓出门闩,又哭又闹。她要夺回本属于她的床。柯繁青走过来,慈爱地挽住她的手把她拉开。她给她讲了许多简单的道理,她就是听不懂。
“妈妈,这床是我的。我要睡觉。”蠢姑泪流满面,死缠不放。她恍惚感到流浪生活的难受。
“你要睡觉,就在灶屋里和妈妈一起睡吧。”柯繁青撩起自己的衣襟为她擦泪:“妈妈不嫌你。”
蠢姑来到灶屋里坐在柯繁青的铺盖上,并不急于睡觉。当前最重要的是要解决肚子问题,她已整整两天粒饭未进了。
“妈妈,我饿!肚子饿呦!”蠢姑虽蠢,哭声也哀。
“你饿?一顿两顿,妈妈供得起你。多了,就供不起了。”柯繁青的泪水也刷刷地流。
“我到人民公社的大门口去要饭,刚站了一会,公社干部就打我,打得我好痛呦!”蠢姑指着受伤的手和肘,陈述着满腹的委屈:“一口饭也没给。”
柯繁青轻轻掀开她的破裂的衣袖,露出了她受伤的手和肘:那是一块块青紫相间的淤血斑。她知道蠢姑有时确实讨人嫌,以她的弱智,又如何能适应得了如此险恶的政治环境?柯繁青心疼她,又心疼不起她。她把半钵子稀饭尽数端出来,送到蠢姑手里。
“吃吧!你吃完了,就走吧!妈妈我顾不了你了。”
蠢姑接过稀饭,一口气就喝完了。咽喉深似海,永远也填不满。但此刻蠢姑已很满意了。柯繁青送走蠢姑,回到儿子的房里,仁义公还在滔滔不绝,谈论着城里人的新闻轶事。
“城里人不打赤脚,每个人都穿鞋。有的穿布鞋,有的穿球鞋,还有的穿皮鞋。不光是冬天穿,夏天也穿。有的还穿袜子,一双脚沤在鞋袜里好臭,就像霉豆腐那个气味。到了晚上上床,还要洗脚,烧热水洗。”仁义公很看不惯:“穷讲究。”
“脚上没有泥土,洗什么脚?”茂香妈不能理解。
“城里人最爱摆脸。”仁义公慢条斯理地呡了一口茶:“早上起床就是洗脸刷牙。你说:那嘴里又没有屎,刷个什么牙?”
“刷牙我知道,我也刷牙。”宋茂香自感与城里人贴得很近了:“买不起牙膏,我就用盐刷。刷过牙,嘴里清爽。”
他们醉心地谈论着省城,谈论这向往已久的世界……
※※
宋茂香一连准备了几天,计划明天就要成行。突然接到瘌痢金根的通知:沈冬生属管制对象,不许外出。宋茂香为难了:没有丈夫陪同,这一路上车下车的重行李怎么拿?住进医院以后,这打水洗脸一类的脏事私事靠谁来做?
“这病我不治了?”宋茂香这一次才稍稍体会到被管制的滋味。她站在大门口。望着无边的黑夜,泪水悄悄地从眼眶里滑下。
茂香妈和拐能叔闻讯赶来,小心商量办法。然而商量归商量,办法还是拿不出。
“我对不住你们!”柯繁青面对着茂香妈和拐能叔,连鞠了三个躬:“我家的阶级不好,是因为祖上留下了土地,是因为祖上曾利用土地剥削过劳动人民。他们死了,他们所作的罪孽,统统落在我们母子的头上,由我们偿还——这是罪有应得!没想到也会对刚过门的媳妇造成伤害。”
“事已致此,有什么办法?”拐能叔也没有了主意。
“这都是柯得贵那个炮打的不凭良心。”茂香妈火冒三丈:“柯得贵不得好死!”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什么菩萨神仙就好了。那人也会凭良心,不敢做坏事。”拐能叔突发奇想:“如果菩萨神仙看见我们正在受苦受难,就会把我们救出苦海。”
“可惜这世界上没有菩萨神仙。”柯繁青也哭了。
“柯老师,你到过外国。外国人也信仰什么菩萨神仙吗?”
“外国有不少人笃信宗教。他们的宗教宣扬人人平等,很迎合了一些人的口味。我留学时没有去信上帝,回国以后也不信大可山祖。我信的是科学。在人民公社成立之初,我甚至觉得人民公社与基督教的教义一样吸引人:人与人一律平等,没有邪恶,没有愚昧和偏见。可是我后来很快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柯繁青今天的话特别多,也许是憋得太久,非宣泄出来不可。
“我就巴望着人民公社尽快倒台。”拐能叔咬牙切齿地说:“柯老师,你回答我:人民公社搞成了这样,能不倒台吗?”
柯繁青一下子被问住了。她当了几十年的老师,解答过许多学生的各种提问,可是从来没见有人问过如此深刻而难解的题。远处的雄鸡低回而悠长的啼了几声,在这无边的黑夜里,是那么发人深省。柯繁青用手肘推开木窗,迎着窗外习习的夜风,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大可悬崖的剪影。蓦然间,她想起了父亲柯嗣昌的临终遗言。老先生一辈子装神弄鬼,终于也说出了一句朴实无华的话:“世上无不散的宴席,让‘它‘自生自灭吧!”既然大可山庙的宗业是如此,那么人民公社还能万寿无疆?
“我想:我们会熬出头的。”柯繁青意味深长的说。她说过之后又后悔了:“我这个人呀有时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该死!”
“没关系,已经是一家人了。”拐能叔笑笑:“谁还会去检举揭发?”
宋茂香不知在什么时候起了床,又不声不响地坐在拐能叔的身边。两眼怔怔地望着柯繁青,她似乎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感觉到他俩所说的全是“右派”言论——正确的言论。她己彻底改变对人民公社的认识。
“我想通了:我在结婚的时候,公社党总支不是也不批准——我没去打结婚证,不照样结了婚?这一次他们不同意沈冬生外出,我偏要他陪我去。”宋茂香倔强地说:“他根本不是什么五类分子,为什么要管制他?”
“没有经过批准,外出住宿吃饭都不方便。”柯繁青有些顾虑。
“没有关系。”宋茂香简直豁出去了:“我这个大队长还没撤,我马上到大队部写个证明,盖上生产大队管委会的公章。”
畸_畸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