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思甜变了味公共食堂放卫星
县委会通讯员小马匆匆来到谷仓人民公社办公室,转达县委新班子的通知:请洪书记火速回县,有要事相商。小马来的不巧,洪书记据说是下基层搞“调研”去了,至少要三——五天才能回来。柯得贵接待了小马,并打发他回县,然后独自一人出了公社大院去找洪书记(洪书记的去向,只有他知道)。他沿着河边的小路顺流而下,在竹蓬与蔓荆的掩蔽处,很快就找到了洪书记……
洪书记自从被整下台以来,每天每天都故作超脱地在深山白云间安心垂钓。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虽然他有时也会装模作样地贯彻县委新班子的什么文件或指示,做一做官样文章。但实际上,他一刻也没放弃窥探上级的各种动向,以求一逞。现在,小马通知他火速回县,是什么意思呢?他的心里一阵紧张,不知是喜还是忧。
“小马还说了什么?”洪书记故作镇定自若,不动声色。
“小马没说什么,只叫你火速动身。”
洪书记望着柯得贵无动于衷的脸。总怀疑他对他隐瞒了什么,尤其是隐瞒了其中的最关键的坏消息,他隐隐约约地感到眼前的这位亲信开始对他离心离德了。他越想越害怕,他再也无心钓鱼。他必须以十二分的警觉注视着眼前即将发生的事。因为他知道新班子里的几个老同志对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把他整下台还不算,还要落井下石。
“小马催得紧。”柯得贵一旁强调。
“且慢。”洪书记老练而油滑地摇了摇头。“我的心脏不太好,这几天不能动身,要么你去给我跑一趟,就说我有病,看看他们怎么说。”
柯得贵心里明白,洪书记显然是要他去摸一摸县委新班子的底。这是一个困难的任务,不去不好,去了更不好。这无异于暴露自己。可是想起往日洪书记对他的好处,他实在抹不下面子,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他到了城关镇,没费太大的力气就把情况打听得一清二楚:原来是洪书记又官复原职了,地委派人来约他谈话——这一切太出人意料了。柯得贵连夜赶回来,向洪书记报告这个好消息。
“恭喜洪书记官复原职。”柯得贵的话,如同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洪书记望着柯得贵,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他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柯得贵还告诉他:自他率县委工作组搞生产自救以来,县委新班子里就没平静过,那两位主要负责的同志互相拔白旗,拔翻了脸,以后又互相整对方的材料,闹得不可开交,地委决定重新启用洪书记………
这一夜,洪书记在亢奋中度过,没等天亮,他起了床,连“病”也好了。柯得贵也很兴奋,他一直跟着洪书记,跟得很紧,成了他的患难之交。洪书记此番官复原职,当然对他有好处。尽管他曾对他有过不满情绪,但都没有暴露在表面,他暗暗庆幸自己的高明。
“洪书记,让我送你回县吧!”柯得贵又不声不响地拍上一“马”。他知道洪书记此番正需要威风,如果让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回县,那太没意思了。
洪书记没有反对,算是默许了。柯得贵背起了他的行李,一直把他送到县委会。
※※
第一生产小队的早稻秧苗虽然栽下了田,但是田间管理始终跟不上;杂草比秧苗还多,还密。宋大发十分焦急,一天几次找到宋茂香的床前,商量办法。眼下的情况太困难了,公共食堂的口粮越来越少,大米已彻底吃光,经过多次交涉,公社又调来一点薯片干分发到各个公共食堂救急,平均每人每天四两,社员们一个个饿得连走路也没劲,更谈不上出工下田了。
“困难是暂时的,一定得给社员讲清楚,就是咬紧牙关也要下田除草耘禾,搞好田间管理。否则,栽下秧苗也等于白搭。”宋茂香充分认识到形势的严峻:“打不下谷子吃什么?别指望上面会调粮了,指望不到。”
“社员们普遍失望,没有信心,对中央文件也大加怀疑。什么等价交换,按劳付酬?什么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社员不相信形势会变好。”宋大发充分掌握了社员的思想状况:“他们都在私下议论:等到早稻收割的时候,上面的一个命令,粮食就要调走。所以谁都不愿意下田去白白卖命”
宋茂香呻吟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能说社员的担心没有道理,就连她本人也对此有切身体会,可是,如果生产上不去,打不下粮食,口粮岂不是更无着落。
“这样吧:凡愿意下田的,公共食堂就给口粮——供应薯片粥。凡是不愿下田的就罚他饿饭!”宋茂香下定最后决心。“否则是没有人愿意劳动的。”
宋大发腼腆地笑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也曾想过,总觉得有点过份。
“这不过分,不搞好田间管理,收不上谷子,那才是真正对不起社员。”宋茂香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强调:“明天早饭时通知社员,就说是我的意见,我不怕造这个孽!”
有大队长的支持,宋大发更加坚定了信心,他决定从明天开始,把所有的劳动力统统赶下田,否则就不开饭。第二天一早,开饭的断犁头响过,社员们照例又在公共食堂门前排起了弯弯曲曲的长龙队,等待着领稀饭,宋大发站在锅台边,扬起了锅铲和菜刀,当当地叩了几下,提示人们安静,他有话要讲。
“现在有一个通知:凡是愿意下田耘禾的就请来领菜稀饭。凡是不愿下田的那就对不起了。”宋大发以十分坚定的语气宣布。“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是人民公社的原则。”
如同睛天霹雳,宋大发的这一宣布,在社员中引起了不少的震动,那一双双无可奈何的眼神,透出了对人民公社的强烈不满。这年头,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每个人都被整得老老实实了,没有一个人敢公开表示反对。
“连稀饭也不给吃,这是造孽!”在人群中,终于有人耐不住了,那是一个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千事万事,吃是大事。”
“这话是谁说的?我要专他的政!”宋大发色厉内荏。曾几何时,他本人也被专过政,现在似乎是忘了。
排着长龙队的社员们一个个都一声不响地屏住了呼吸,在有意无意间把眼光集在一个衣着烂褛的女人身上,宋大发辩出了,说这些牢骚话的是五姑娘。
“好吧!五姑娘你敢破坏人民公社!”宋大发给她扣上一顶大帽子,企图一下子把她压倒。
“你克扣社员的口粮,才是破坏。”五姑娘以牙还牙,针锋相对:“每人每天四两薯片稀饭,是**的照顾!”
“……?”宋大发一时被她说得张口结舌。
“你好了不起?你头上戴着绿帽子也不嫌臊!”五姑娘索性把他的**也抖出来。
宋大发没有压住她,反被叮了一口,一时恼羞成怒,真想给她一记耳光。五姑娘倚老卖老,奋起抵抗;她从不少社员的眼神里获得了极大的鼓励。二人越吵越烈,各不相让,有人找来了宋茂香,请她仲裁。宋茂香坚定不移地站在宋大发一边,把“不劳动者不得食”的办法落到实处。
“从今天起,凡是不下田的,就不许领稀饭!”宋茂香重申这个决定。
宋茂香的声音,盖住了所有的声音,排着长龙队的社员们一个个也都敛起了自己的愤懑和不平。要想能吃上公共食堂下发的薯片稀饭,也只能下田耘禾了。
“凡是愿意下田耘禾的。请到我这里登记,我马上给他打饭!”宋大发扬起了勺子在锅里舀起了一勺稀饭,又悠悠地倒进了锅里,一股扑鼻的清香在整个大厅里四溢开来,是那样地诱人!是那富有吸引力!已排成长龙的队伍,一下子自动散了,人们纷纷涌向宋大发,向他表示愿意下田耘禾。宋大发一一登记,然后发给稀饭。五姑娘是最后一个登记的,宋大发依旧表示欢迎,并发给稀饭。
早饭之后,第一生产小队的社员们照例又在老戏台前集合,宋大发照例又举起红旗,带着大家下田,为了尽快完成耘禾任务。他把社员们组织成了两个“敢死队”分头突击。可是“敢死队”的队员们并不敢死,大家相互观望,你耘一行,我才耘一行,你耘两行,我才耘两行,彼此间生怕多干了一点。宋大发自己是干部,他必须时时处处起带头作用。至于五类分子们,都迫于专政的威力,没有一个人敢偷懒。
田间管理基本上没有间断。
※※
宋茂香忽然接到通知,要她与癞痢金根一道前去县委会大礼堂出席由县委洪书记亲自主持召开的一个忆苦思甜运动的动员大会。
忆苦思甜运动是一次声势浩大的政治运动。运动的宗旨就是要求全县的每个干部和社员回忆自己在解放前的水深火热中曾经受过哪些苦难,同时还要求每个干部和社员想一想自己在解放以后是怎么过上幸福生活的。通过解放前后生活的回忆对比,从而加深对伟大领袖**的热爱和对社会主义、**的无限信仰。
宋茂香感到十分厌恶,人民公社已办成这个样子:社员群众都在挨饿,还要不停地搞运动瞎折腾,搅得人心不安。可是她厌恶归厌恶,在表面上还得要强作笑态,主动接受公社党总支的领导,执行公社党总支的一切指示。她没等天亮就起了床,听说前去开会的人都有饭吃,她的精神特别地好,病情也似乎减轻了许多。她摸黑来到公社大院,看见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们也陆续来了,有的人正端着碗吃饭。
“凡到县里开会的,都到我这里报到,再到厨房领饭。每人半斤,不要钱也不要粮票!”公社秘书李秋根不停地高叫。
宋茂香报了到,然后到厨房领了半斤大米干饭:一大碗堆得老高、洁白而晶莹的大米饭。她就站在厨房的门口,三口并作两口地把饭吞下了肚,而且连碗边子也舔得干干净净。她吃过饭,急忙挤进了集合在公社大门旁的队伍里。
“立正,向右看齐。”柯得贵嘶哑着喉咙发号施令:“目标:县委会大礼堂。起步走!”
谷仓人民公社的几十个干部步行到了城关镇,天还没亮。他们休息了片刻便来到县委会的大礼堂,其他各人民公社的干部也都先后到了。八点整,动员大会正式开始。县委洪书记登上了主席台。这是自他官复原职以来的第一次公开亮相: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洪书记嘴对着麦克风作报告。
洪书记首先连篇累牍地赞美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然后渐渐地引入正题。他以极其严肃的语气批判了革命队伍里的部分干部和社员忘了“本”,忘了解放前的苦,忘了解放后的甜。再滑下去恐怕离右派只有几米远了。听着这些措词严厉的批判,人们不寒而栗。宋茂香隐约地感到这次运动来势凶猛。可是她无法界定:什么才是忘“本”?怎样才算不忘“本”?
“……在革命队伍中,暗藏了不少坏人和意志薄弱的动摇分子,他们是地富反坏右的残渣余孽。在他们的心里,还暗暗留恋解放前的腐朽糜烂的生活。他们对我们的革命事业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甚至还咒骂大跃进和人民公社……”
宋茂香竖起耳朵仔细听,她终于听懂了:对于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缺点是不能议论的,就连半个“不”字也不能流露。否则就是地富反坏右的残渣余孽,是要被认真揭露,痛加批判的。她的心被扭曲着,扭曲得滴血。正寻思间,洪书记已作完了动员报告,接下来的是:有一个长得像电影《白毛女》里的杨白劳的社员上了台,他被指定为动员大会作忆苦思甜的报告。这位“杨白劳”一上台,就双手娴熟地调试麦克风上的旋钮,使之适合自己的身高。他比起当年的杨白劳要大方得多,老练得多,当着几百人的面说话也不脸红,他是本地的’杨白劳’。
“……万恶的旧社会,有三座大山压迫我们劳动人民。”’杨白劳’历数了他在解放前所受过的苦,其经历与电影里的杨白劳差不多:“有一次我在地主门前讨饭吃,地主说:‘臭贫农,快滚开!’他不但不给饭吃,还放狗咬我。”
‘杨白劳’说到伤心处,禁不住失声痛哭。全场都沉浸在眼泪和唏嘘中。宋茂香也跟着流了眼泪。蓦然,主席台的一侧,并排地站了两个男女青年带领大家喊口号。
“不忘阶级苦!”男青年首先带领大家喊出了第一句。
“牢记血泪仇!”女青年接着喊出了第二句。
全场的干部都举起了手臂,一次次地跟着高呼口号。几百人的声音汇成了一股洪流,在大礼堂的内外飘荡。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解放后。是**领导我们翻了身,过上了好日子。”’杨白劳’的满是泪痕的脸上突然绽出了笑容。他以极大的热情,赞颂了解放后的甜:“在土改中,我分到了土地,当了家,作了主!”
受“杨白劳”的影响,宋茂香的满是泪水的脸上,也充满了笑意。她是多么希望这位“杨白劳”在解放后能过上好日子。这样,她的心里或许能好受些。
“**领导我们进行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日子过得甜如蜜。”“杨白劳”更是喜笑颜开,溢美之词滔滔不绝。他的脸上像是睛雨表: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宋茂香听得很仔细,她渐渐感到,他忆的“苦”苦得不真,他思的“甜”甜得膩人。她对于他在解放前真正的受苦经历,也没经过考证,拿不出不信的理由。但她觉得他对解放后的甜,却思得不够全面,有重大遗漏。他没有表述就在几年前的一次粮食统购统销的运动中,他是如何的“甜”?(那一年,全县有百分之八十的农民缺粮,饿死了几百人。就连当时的县委都承认左得过了头。)再就是眼下的人民公社,每个社员每人每天四两红薯片的口粮,其甜何能如蜜?让人难以置信。因而她对其在旧社会的“苦”的可信性,也打了不少折扣。
宋茂香的脑海里正在上下起伏,翻腾不已,而动员大会却结束了,干部们各自起身往外涌出。按照原定的计划,会期为三天,因粮食紧张,一切从简,三天的会期压缩为半天。但是要求:对开展运动的质量不变,对干部和社员要过好社会主义这一关的条件不能降低。
“今天下午放假半天,可以在城里自由活动。”公社书记柯得贵通知他治下的干部们:“明天上午都到公社会议室讨论忆苦思甜,不得缺席。”
宋茂香走出大礼堂,在县城的街上逛了一圈,越逛越没有意思。几家商店像是被洪水冲过了一样:寥寥的几件商品,稀稀朗朗的摆在空空的货架上。无论什么商品,一律凭票供应:买布要布票,买鞋要鞋票,买火柴要火柴票……她除了知道自己家里曾发过一点布票而外,其余的什么票都没发过。好在身上没钱,买不到商品也不遗憾。只是这肚子饥饿难忍,早晨吃的半斤大米干饭,早已消化光了。她急急往回赶,恨不能一步跨进家门,双手捧起妈妈从公共食堂打来的薯片稀饭,连同自己家里开小灶煮的野菜汤,一起吞进肚子里……
※※
今天,谷仓人民公社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们都集中在会议室里,座谈讨论县委洪书记的动员报告。公社书记柯得贵首先作启发性的中心发言。
“……本次运动将分三个阶段进行。在第一阶段,每个人都要发言,都要进行忆苦思甜,想一想自己在解放前所受的苦,想一想在解放后所受的甜。想过以后,再回忆对比,仔细检查自己有没有忘本的言论和行动。”柯得贵的发言政策性很强,把握运动的大方向和进程也很得力:“运动的第二个阶段要面对面,背靠背地揭发和批判。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都要充分地运用……”
宋茂香仔细聆听柯得贵的每一句话,努力揣摸其中的每一层意思。政治运动向来都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本次运动又将会搞成什么样子?一切还都不够明朗,一切都还得一点一点地摸索。但她已隐隐地嗅到了一股浓烈的火药味。她暗暗告诫自己:凡事以小心为妙。
“我是本公社的第一把手,我应该带头把自己摆出去,接受运动的政治洗礼。”柯得贵当着全体干部的面,庄严表态,紧接着便开始了忆苦思甜:“……可怜我呀,在解放前,受尽了地主和资本家的压迫,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
柯得贵装模装样,无病呻吟。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自己的痛苦经历,说到动人之处,还落下了几滴眼泪。柯得贵是本地人,他在解放前的点点滴滴都为当地人所熟知,但谁都不会去揭他的老底,任凭他编造一个个离奇的故事。宋茂香暗暗好笑,他当众撒谎,怎么一点也不脸红。
“是**把我从苦海里救出来,使我成了国家的主人翁。”柯得贵又开始思甜了。他不断地咧嘴笑着,那颗金牙在笑声中闪着欢快的光。他所思的甜,思得相当得体,无可厚非。他思着思着,突然煞有介事地哭了。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全场每个干部的心都抓住了:“我是党一手培养出来的:从一个贫苦的青年农民而成长为一个国家干部。我本应该更加努力地为人民服务,可是我忘了‘本’了,我对不起党和**。”
“忆苦思甜运动”的确能触及每个人的灵魂,陶冶每个人的情操。柯得贵在经过了深刻地“反省”之后,突然良心上发现自己已忘了“本”。他痛哭流涕地坦露心迹,表示对他忘“本”行为的悔与恨。柯得贵的此举立刻在讨论会上产生了巨大的共鸣。宋茂香大睁着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
“……有一次我在基层检查工作,一不小心踩死了群众的一只小鸡,也没作出赔偿。还有一次,我在公社食堂里吃饭,饭里有一粒沙子,我生气地连一碗饭都倒掉了。”柯得贵尽把一些鸡毛蒜皮的87237当作忘“本”的行为罗列出来,使本来已是肃然起敬的宋茂香,转而暗暗嘲视了。她差一点笑出了声来。试问就这么一点点忘“本”,值得如此痛哭流涕吗?白白浪费了表情,空流了眼泪。
柯得贵的发言结束了,轮到群众评议了。当着他的面,干部们都尽捡好听的说,因而他获得一致好评:他在解放前受尽了地主、资本家的压迫,苦大仇深,谁也比不过他。在解放以后,他翻了身,当上了国家干部,正领导着人民公社。当然,他是一名出色的干部,他必须轻松过关。下一个,轮到赵玉兰进行忆苦思甜,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在解放前受尽了地主资本家的压迫和剥削,我吃的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是**把我从苦海里救了出来,使我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赵玉兰翻开笔记本,逐条逐项地忆着,思着,同时也反省了自己的忘“本”行为。
赵玉兰的发言结束了,又轮到群众评议了。对于这位既不红得发紫,又不白得突出的公社副书记,当如何评议呢?干部们都把目光集中在柯得贵的身上。
“赵玉兰同志的忆苦思甜很不实事求是。”柯得贵明确表态,毫不留情地为她梳理“小辫子”。他本来就对她有意见,这一次他要彻底整倒她:“赵玉兰同志在解放前是杂货店小老板的女儿,享受着富贵荣华,有什么苦值得忆?她在解放以后当上了干部,吃人民的饭,穿人民的衣,生活在蜜糖中。她本应该加倍工作,来报答党和**的恩情。可是她由于思想反动,对社会主义、**不热爱,所以处处与组织上闹对立,反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
“这是污蔑!”赵玉兰不能容忍这无端的指责,她哭了。
“污蔑?你就听一听大多数群众是怎么评议的嘛!”柯得贵面目狰狞,一阵冷笑。
柯得贵发言的话音一落,他手下的几个亲信随即按照他定下的调子顶上了火,纷纷发言揭发她的忘本之处。赵玉兰的“小辫子”被人紧紧地攥在手里,她被狠狠地整了一顿。她低着头,跌跌倒倒地站在台上,狼狈不堪。
宋茂香坐在台下,虽然也随大流地高呼打倒与批判,但在心里多少有些同情赵玉兰。可是她考虑更多的则是她自己如何才能闯过这一关。通过对赵玉兰的批判,她对忆苦思甜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这个运动既要联系实际,又不能完全机械地再现实际,必需根据政治的需要而有所取舍。所谓忆苦,就是回忆自己在解放前如何受到过地主和资本家的压迫和剥削。倘若无苦“可”忆,这就证明“你”的思想反动,是绝对不行的。所谓思甜就是想一想自己解放后在**和英明领导下,生活是多么的幸福——简直就像蜜糖一样甜。倘若你无甜可思,同样也证明“你”思想反动。根据这个理解,她为自己即将开始的忆苦思甜的发言作了大胆地取舍:可以把解放前的生活说得苦苦的,可以把解放后生活说得甜甜的,至于眼下的饥饿和病痛必须坚决地删去。因为这既不能当成“苦”而归纳在解放前,也不能当成“甜”,归纳在解放后,以不提为妙。宋茂香用这个办法发言,果然轻松过关。其他干部也都心照不宣,无师自通地采用了这个办法,也都先后过关。下一步,是深入到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把忆苦思甜运动,在广大社员中全面铺开。
在谷仓生产大队,癞痢金根是党支部书记,本是由他亲自挂帅领导运动的。但因为他的文化水平不高,也因为公社书记柯得贵的特别交待,宋茂香不得不站出来“协助”癞痢金根领导运动。本次运动来势凶猛,上级领导对运动的要求也很严,可是到了社员这一级,就松得无边了。社员们本来就对这些形形色色的运动表示冷淡,加之当前的口粮这么紧,食不果腹,更加没有人对运动感兴趣了。宋茂香想开一个社员动员大会都召集不起来。被逼无奈,她不得不打出最后的王牌。
“凡是不参加运动的,就扣他的口粮,连薯片稀饭也不给吃!”宋茂香果断决定:“我今天首先参加第一生产小队社员的运动,我要一个生产小队一个生产小队的突击,做到人人过关。”
宋九根接到通知,挨门上户下到每个社员的家里,陈述利害关系。可是,总也无法把他们动员来开会。宋茂香坐在老戏台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又过了一会,宋九根才来报告。
“社员们不会来了。他们都忙着在公共食堂吵架。”宋九根同时还告诉她:社员们对忆苦思甜不感兴趣。
“忆苦思甜是非常重要的运动。他们不来参加却忙着吵架?”宋茂香十分生气:“他们吵什么?”
“聋子狗顺在山上发现了一个田鼠洞,挖出了藏在洞里面的二十几斤黄豆。社员们吵吵嚷嚷要私分。”宋九根对黄豆极感兴趣:“黄豆大补,二两黄豆和在菜里煮稀饭,就能吃饱一家人。”
宋茂香不再强调忆苦思甜。她必须就这二十几斤黄豆的处理办法表个态。
“私分是不行的。”宋茂香掌握政策不偏不倚:“把黄豆放进大锅里煮稀饭吧,人人都能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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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早饭是黄豆菜稀饭,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在社社员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们没等天亮,就在公共食堂的门口排起了队,眼巴眼望地等待着,等待着,希望能尽快吃上这久违了的黄豆菜稀饭。
站在第一排的大发嫂,是被小英子和黑狗蛋逼来的。昨天下午的红薯稀饭吃得早,小英子和黑狗蛋半夜就饿醒了。二人醒了就再也没睡,吵着闹着要她来打黄豆菜稀饭。她好容易才捱到五更天起床,提着稀饭钵子来到公共食堂,而公共食堂才刚起火。站在第二排的仁义公,他也像小孩一样晚上饿得睡不着觉,所以等不得天亮就来站队。站在第三排的是五姑娘,第四排的是聋子狗顺……黄豆菜稀饭远还没煮熟,空站也无聊。女人见着女人,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这忆苦思甜就应该忆田老鼠为我们送的甜。不是田老鼠会搬家,这点黄豆早被“共产”了,还能留到现在?”五姑娘首先肯定了运动的成绩。
“你这叫乱弹琴。”仁义公不同意她如此偷换概念。
“今天的黄豆菜稀饭由宋大发亲自分,说是很公平。”得贵婶没有参与他们的辩论。她来得晚了,凑到五姑娘的身边想插队。得贵婶自从和丈夫和好,社会地位不断上升,村里的男女老少对她更是刮目相看了。五姑娘讨好地扯扯她的衣角,把她拉到自己的前面站好。
“你别以为宋大发就公平!”五姑娘又接嘴:“他也是看人打卦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仁义公公开表示附议。
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七嘴八舌地议论宋大发,丝毫没有留意宋大发的女人就站在身边。站在第一排的大发嫂悄悄回了回头,一声不响,且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宋大发当上生产小队的副队长以后,就了不起了。”五姑娘继续评论:“他打稀饭最不公平,对干部家的人,就勺子沉到锅底捞稠的,对普通社员就把勺子在水面上打荡荡,专门舀清汤寡水给你。”
“宋大发什么时候踩了你的尾巴了?”大发嫂终于忍不住接嘴了,给了她一个出其不意:“这样作贱他?”
矛盾被尖锐地提了出来,矛盾的双方势均力敌。大发嫂如今已不是专政对象了,她不在乎五姑娘。五姑娘向来就倚老卖老,她自然也不在乎这位远房本家侄媳妇。可以预料,下一步必将是一场激烈的恶战。
“我倒觉得宋大发还公平。”得贵婶自觉面子不薄。她伸手拉开五姑娘,想平息这一触即发的冲突。
“公平?他对你能不公平?”五姑娘轻蔑地撇了撇嘴,带着挑唆的口吻说:“你男人一用权,吓死他!”
大发嫂正要接嘴,远处的断犁头骤然响起,公共食堂的两扇大门徐徐打开,排列成行的队列一下子又被挤散,大发嫂被挤出了队伍,由第一排变成了第十九排,仁义公和五姑娘则排得更后,新组成的第一排是聋子狗顺。
“社员同志们都不要挤,先来后到都一样。”宋大发站在锅台边照例又大声强调,同时又举起小铁勺作一点小说明:“今天改用小铁勺分稀饭,这样更精确一点;一勺半两,两勺一两。”
没有人表示反对,宋大发这才动手分稀饭。他掀开锅盖,一股诱人的清香散发开来。这的确是一锅美味的佳肴。他转过脸,看了看排着长队的芸芸众生,感到手里铁勺的份量是多么沉重。不公平不行呵!
“狗顺二两半——五勺。”拐能叔站在一旁大声喝码。他接过狗顺手上的小册子,在印有号码的方格里用鹅毛管点了一下红,宋大发即刻把五勺黄豆稀饭倒进他的钵子里。
聋子狗顺捧着香喷喷的黄豆稀饭,满意地走了。第二排,第三排依次打着黄豆稀饭,终于轮到五姑娘领稀饭了。她照例递上自己的小册子,请拐能叔唱码并点红,然后伸出钵子领稀饭。
“我最公平,对谁都一样。”宋大发知道五姑娘对他有些意见,所以格外热情。他多说了几句话,竟少舀了一勺,而自己尚未发觉,五姑娘却不依不挠地嚷嚷开了:88016
“不补不行!”五姑娘寸步不让。
“要我补,除非太阳打西边出。”宋大发坚持“原则”。
二人争执起来,各不相让。五姑娘枉等了一个大清早,还是吃了亏。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她骂宋大发狗眼看人低,还骂宋大发戴着绿帽子不怕羞。宋大发也火了,他伸手打翻了她手上的稀饭钵子,钵子落地了,钵子的碎片和香喷喷的黄豆稀饭溅了一大片。
“不得了了,宋大发打人!老娘今天我就死在你面前!”五姑娘咆哮着冲向宋大发。
得贵婶抢上前去劝解,总也劝不开,在一片混乱中,她也被宋大发误打了一下。男人手重,她痛得落下泪来。五姑娘乘机从地上爬起来,揪着宋大发的胸襟又哭又闹。得贵婶借机向宋大发报复了被误打之仇。于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扭在一起,公共食堂秩序大乱。有人请来了癞痢金根,请他制止这场纠纷。这位谷仓生产大队的第一号人物,走进公共食堂,一眼就看见了妈妈正在流涕,以为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他一个箭步跨向前去,,连连给了宋大发几拳,矛盾进一步激化。
“你们这群人下田就没有劲,打架的劲就大得很!”拐能叔一旁持批评态度。他严严地守着这锅黄豆菜稀饭,防止有人借机哄抢。
“走!到公社去!”癞痢金根揪住宋大发的衣领往外拖。
矛盾的双方和后来介入的得贵婶、癞痢金根以及围观的人群来到公社大院,挤进了办公室。他们七嘴八舌,争相陈述事情的经过。
“不就是为一勺稀饭吗?”柯得贵不愿再听下去。但见妻子和儿子也卷入其中,不禁暗暗好笑。
“这一勺稀饭能是一件小事吗!”五姑娘竭力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
“你想多吃多占?吃得你上吐下泻!”
“不要吵了!”柯得贵桌子一拍,大声斥责。他嘴里的大金牙闪闪发光:“在当前,我们开展的忆苦思甜运动,就是要提高社员的政治思想觉悟,用以树立**的人生观。”
柯得贵还没作出最后的裁决,公社秘书李秋根引着县委会的通讯员小马进来了。
“柯书记,急件。”小马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份文件,双手呈上。
“什么文件?这么急!”柯得贵只得压下他的滔滔不绝的理论,吩咐李秋根:“念一下。”
“谷仓人民公社谷仓生产大队第一公共食堂办得很好,成绩卓著……被评上1958年度的卫星食堂。”
柯得贵有些茫然,他不明白省委是怎么知道这个公共食堂办得好,而且还成绩卓著的。李秋根一旁提醒他:1958年,谷仓人民公社成立不久,从省里县里一下子来了不少工作组,其中县委农工部下派的工作组认定谷仓生产大队第一生产小队的公共食堂办得好,有特色,因此总结了该公共食堂的先进经验,上报了省委农工部,不想直到现在才以省委的名义批转下来。
“啊,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柯得贵恍然大悟:“还是我以公社党总支的名义签发的。”
“洪书记特别叫我通知你,明后天将有一个万人参观团前来取经,请你们作点准备。”小马又补充通知。
柯得贵倒吸了一口气,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马上就要凝固,这太使人意外了。评上一个卫星食堂已经很可以了,为什么还要引来万人参观团?他想不通,站在一旁等待裁决的五姑娘和宋大发依然各执一词,争吵不休。柯得贵很不耐烦,一时火从天降:“吵?吵?吵什么?你们的公共食堂已评上全省的卫星食堂了,万人参观团马上就要来取经。我的脸全部让你们丢尽了,还不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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