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摸摸烧小灶打破常规过春节
天还没亮,茂香妈就饿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烦燥不安。她醒了就再也睡不着,眼巴眼望地盼着天亮,盼着公共食堂的断犁头尽快敲响。日子过得如此艰难,一天两稀,食不果腹。虽然人民公社有了急转弯,但也并没有立即产生多大的效益,更没有使缺粮情况得以缓解。饿,竟是这样的难受。茂香妈抬头望着窗外的明月和明月周围寥寥可数的星辰,心如刀绞。这日子要熬到哪一天才是尽头?
天,终于亮了。茂香妈匆匆起了床,等不得断犁头的敲响,就双手捧着稀饭钵子来到公共食堂。食堂正在生火煮饭;炊事员们正忙着把大米和剁碎的青菜和胡萝卜倒进锅里,又撒了一把盐。茂香妈心里一怔:天哪,这稀饭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她打不到稀饭也不愿离开。看一看食堂里煮饭的锅灶,闻一闻从锅里冒出的香味也是好的。
担任食堂管理员的拐能叔忙完了手上的活,拐着腿来到她面前,请她到灶门口坐,那里暖和。
“这公共食堂人手不少,怎么不养两头猪,解决一下社员们的吃肉问题?”茂香妈坐在灶门口,突发奇想。
“养猪?拿什么养?仓库里的一点饲料谷早拿出来连壳磨了配着煮稀饭了。”拐能叔冷冷地说:“人都吃不饱还养猪?喝西北风能把猪养大么?”
“我只不过问一问,就招来你一大串话。”一向茂香妈生气了,当即回敬他:“你好了不起!你当了好大的干部?”
拐能叔又嘿嘿地笑了两声,表示了道歉之意,然而茂香妈还是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和草屑,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出了公共食堂,路过宋九根的家门,她想起了九根女人借了她的鞋底样子,她这就得去要。
“芋头婆。”她直呼其“雅”号。这是她在娘屋里的名字,由于其“雅”所以在嫁给宋九根以后,人们便自发地改称其为九根嫂了。“鞋底样子用完了么?”
宋九根家的大门紧闭,九根嫂在屋里撘话,茂香妈听不清她说什么。
“大白天关什么门!”茂香妈嘴里唠叨着,不由自主地从门缝向屋里窥探。她看见了:九根嫂正在堂屋的火堆上架起了三块砖,支起了一个小铁筒“煮饭”,灰白色的炊烟在屋里翻腾。
“好哇!干部家属带头在家烧小灶!”茂香妈小声“警告”。
全部秘密都被发现,关门谢客已无意义。九根嫂开了门,请客人入座烤火,又从铁筒里盛了一碗菜汤双手敬上。
“喝一口菜汤吧:暖和暖和身子。”九根嫂的用意十分明显。她有意贿赂她,请她闭上金口,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茂香妈肚子正饿得慌,她双手接过汤碗狼吞虎咽的喝下了肚。喝到最后,才辩出是野芹菜和水芋头。味道稍有点涩,但涩得有滋有味。她如此地接受了她的贿赂,当即表示:不但不会把“秘密”说出去,同时还要学着此法办。
“我也想烧一点,只是没有什么可以当锅——你这铁皮筒子真好。”茂香妈提起她的铁皮筒子看了又看,赞不绝口。
这年头,供销社是没有铁锅卖的。即使有的卖,也没有人有钱去买。即使有钱买,也没有人敢去买,谁不怕背上破坏公共食堂的罪名?茂香妈当然也不敢有此奢望。
“你就用洗脸盆当锅嘛!三块石头一支就成。”九根女人建议。
经她提醒,茂香妈恍然大悟:她家只有一个洗脸盆可以当“锅”。野菜么,她这就下田去挖。
“对外面,不要说我在家烧小灶。”九根嫂又郑重其事地提出请求。并随手又盛了一碗菜汤递给她,进一步向她行贿:千万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告诉你吧:我回家就开小灶。”茂香妈将以她的行动表示对小灶的绝对支持:“公共食堂吃不饱,还不许在家烧小灶?这是哪家的理?”
茂香妈取回了鞋底样子,也带走了烧小灶的先进经验。她回到家,把鞋底样子往桌子一放,提着篮子就下田了。她挖了田萝卜,鱼腥草,鹅不食……淘尽切碎,下“锅”就煮。
“在家烧小灶?”宋茂香感到此举极不寻常
“公共食堂大锅饭填不饱肚子,不烧小灶怎么办?”茂香妈反问女儿。
宋茂香一下子就被问住了,这的确是一道无法难答的难题。烧小灶自有烧小灶的道理,而上级禁止烧小灶,也自有禁止的根据。这其中的是是非非谁能说得清?
“我怕是怕,我们干部家庭带头一烧,全生产大队的社员也都跟着烧。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上级追查下来,说是干部带的头,我真吃罪不起。”宋茂香的胆量越来越小了。
“人都快要饿死了,你还怕这怕那?”茂香妈一啧三鄙夷:“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人民公社是桥梁,**是天堂?我看这座桥不是通往天堂的,而是通往地狱的?是一座奈何桥。”
“小声点,我的祖宗!”宋茂香警惕地看了看门外,幸亏没有人听见。
“我就是要大声点!”茂香妈的逆反心理在升腾!在膨胀!多少屈辱,多少伤痛统统化作一团怒气,发泄在女儿身上:“你的楼上楼下呢?你的电灯电话呢?事到如今,你还那么多明堂——连喝口野菜汤还要找麻烦。”
“是我不让社员吃饱肚子?是我不让社员喝野菜汤?天哪!”宋茂香像是爱了莫大的委屈,她哭了:“我是世界上最坏的女人,让天上的炸雷劈死我!”
“……!”
母女俩正在争吵不休,拐能叔推门进来。在他的身后紧跟着宋九根夫妻俩。九根嫂见到宋茂香,双腿一弯,跪倒在地:“大队长要罚就罚我吧!”
宋茂香不解地望着了望九根嫂,又望了望宋九根和拐能叔,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九根嫂自打她的小灶的秘密被茂香妈发现,心里多少的点忐忑不安,生怕她说出来引起麻烦。她佯装下河洗衣,多次路过篱笆小院,探听动静。终于,她发现了她母女俩的争吵,为烧小灶而争吵,她断定事情已经发作,便急忙找到拐能叔,请他前来调解。
“茂香病在家里,不了解社员的情况。我敢打赌,本生产大队的十家至少有九家在偷偷烧小灶。”拐能叔的话,很让宋茂香吃惊:“公共食堂办成了这个样,一天两稀,谁都受不了。在家里烧点汤水,有什么了不起?”
宋茂香一下子就想通了,既然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是无法扭转的,倒不如面对现实,坦然处之。
“社员们要烧小灶,就偷偷在家里烧吧!注意政治影响就是了。”
※※
时间过得真快,马上就要过阴历年了。
刚喝过稀饭的孩子们,一个个都不约而同地来到苦槠坪,围坐在干枯的草地上晒太阳。一天两顿稀饭,喝软了孩子们的腿,喝掉了孩子们特有的活泼和灵气。他们一个个也像大人一样,老成而持重地为生计发愁,幻想着有一天,田里能长出许多许多的粮食,公共食堂里一天能煮上八顿干饭,让每个孩子吃饱,吃饱,再吃饱……
“告诉你们吧:马上就要过年了,公共食堂里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当过几次社员代表的宋学文向小伙伴们透露了他最近听到的一个“秘密”。
这是一个令人人感兴趣的话题,孩子们都爱听。
“听我妈说,过年什么吃的都有:有鸡、有鸭、有鱼、有蛋,好多好多——天一样多。”小英子也相当饶舌,她听着风就是雨。
“好多好多,天一样多。”黑狗蛋也一旁补充。他永远是姐姐的应声虫。
孩子们围在一起,谈不尽过年的欢乐和喜悦。是的,马上就要过年了,是阴历年。城里人老是把阴历年叫做春节,山里人不买这个账,孩子们也不买这个账。1959年的阳历年是在不声不响中过去的。山里人不重视阳历年,让它不声不响地过去也无遗憾,倒是阴历年不能马虎。按照古老的风俗,阴历年是一年之中最大的节日,因而是极其隆重的。现在人民公社的阴历年将会怎么样呢?大人们眼巴眼望地等待着各级党组织的安排,而孩子们早就耐不住了。
“让我们先过个‘年’:办办酒酒,打年糕。”不知是那个孩子提议。
办办酒酒打年糕,这是十分有趣的游戏。孩子们的兴趣都很高,他们拾来破瓢和瓦片当锅当碗。拾来树叶和野菜当鱼当肉,当鸡当鸭,当年糕。然后再精心烹调各种美味佳肴:
“让我做一道‘红烧肉’吧!我要加上好多好多的糖。”
“让我做一道‘红烧鱼’吧!我要加上好多好多的佐料。”
……
孩子们忙极了,沉醉在祥和如意的欢乐中,他们在现实中得不到的东西,在精神上全都得到了。
“咦?怎么没有人打年糕?”小英子一下子成了“能干精”,她不仅自己带头干,还指挥别人:“学文叔叔帮我们打年糕吧”
宋学文毕竟大几岁,他不服从小英子的分配,在一旁打瞌睡。小英子又指派自己的小弟弟去,黑狗蛋也不服从分配,他硬要去做“红烧肉”。小英子两次分派任务无人服从,十分恼火。她扬言要对不服从分配的伙伴进行“处罚”。黑狗蛋“火”了,趁人不注意,从裤裆里掏出小**对着“大鱼大肉”撒了一泡尿。
“我是公社书记,我不许你们在家烧小灶。”黑狗蛋如是说,并非师出无名。
小英子不能容忍黑狗蛋如此放肆,她伸手给了他一巴掌。黑狗蛋咧嘴就哭,边哭边走,他要回家去告状。在家中,他深得阿婆和妈妈的宠爱,如果此状一告,她非挨打不可。
“那你就去做‘红烧肉’吧!”小英子向弟弟让步。
黑狗蛋相当任性,拒不接受姐姐的妥协。他更加变本加厉地破坏本次的办办酒酒,他不仅掀翻了“大肉大鱼”,还对姐姐拳打脚踢,终于把她打哭了。恰好路过此地的仁义公看见二人打架,急忙上前制止。为了创造和解的气氛,预防出现“反弹”,他干脆也加入到孩子们中间。
“来吧,我也和你们一起办办酒酒,所有的小朋友都得听我的。”仁义公根据孩子们的特长和兴趣,作了精心安排:“小英子,你去烧肉吧!要多加点糖。”
小英子领了任务,立刻收敛了哭声,转身去办。
“黑狗蛋去酿米酒,要酿甜的!”仁义公格外关照他:“我最爱喝黑狗蛋酿的酒,一连能喝三大碗。我喝醉了,就会乱打人!连公社书记都敢打!”
黑狗蛋破啼为笑,欣然接受了任务,办办酒酒重新开始。鸡鱼肉蛋以及甜米酒和桂花年糕,统统摆上了“桌”,还真有点像过年的样子。仁义公置身在孩子们中间,仿佛又回到了他遥远的童年时代,找回了失却多年的童趣。
“你们知道什么叫过年吗?”仁义公向小朋友们提问。
“过年就是喝酒。”黑狗蛋抢着答,他答得对极了。
“过年喝酒,还要吃鱼吃肉。”仁义公一提起过年,总会滔滔不绝地谈起有关过年的话题。“在旧社会,过年的名堂是很多的。解放以后,就不作兴了。通常是腊月一过,就进入了年事准备阶段:粮食柴草要一应俱全。到了二十四交年,清扫房屋、掸尘抹灰、杀猪宰羊、打年糕、酿米酒,好吃的东西多得很。到了年三十,所有好吃的东西全部都拿出来了。大人小孩都穿新衣、戴新帽、逢人就说吉利话,还要祭灶、烧香,礼节繁杂……”
“仁义公,你自言自语在说些什么呀?”宋茂香爬上老戏台,敲响了断犁头。
“我在给孩子们讲过年的事。”仁义公猛一回头,昏肫肫的老眼终于发现那些办办酒酒的孩子们早就不见了。
孩子们不愿听他的干巴巴地叙述,一个个在不声不响中溜之大吉,让他白费了许多口舌。
“仁义公,到公共食堂集合。”宋茂香顺便通知他:“公社书记柯得贵来了,要传达有关过年的事。”
※※
断犁头响过,宋九根又口吹着哨子,一家不漏地催了一遍。散居在各家各户的社员这才三三两两,慢慢吞吞地来到公共食堂,歪着斜着,坐在用餐大厅里,等待着公社书记柯得贵的到来。
为了过好人民公社成立后的第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以县委名义组织的大型春节慰问团,分赴各人民公社的最基层,进行慰问。把党和**的关怀送到千家万户,送到每个社员的心中。赴谷仓人民公社的慰问团团长由柯得贵兼任,他怀揣着春节慰问信,第一站就来到了谷仓生产大队第一生产小队,进行慰问。
“……把大家请到公共食堂来集中,见见面。我代表县委和县人委向社员同志们拜个早年。”柯得贵站在天井旁的石墩上,露出了少有的笑脸:“县委十分关心社员们的生活。”
社员们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亲切的笑脸,听过这样悦耳的话了。他们相信,他这一次一定是带来了大米和猪肉前来慰问的。因而一个个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屏住了呼吸仔细地听。宋茂香也像触了电一样,全身不由得为之一颤,一股暖流在全身放散开来:是的,党和人民公社的社员永远心连心。
“亲爱的各人民公社的干部和社员同志们: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柯得贵双手捧着慰问信大声宣读。他读得十分流畅,因为慰问信上面的字他全部都认得:“1959年是的持续跃进的一年,春节过后,全体干部和社员都要大干一场,争取在工业方面,农业方面放双卫星。”
社员们开始失望了,他们没有听到一句关于一斤粮、一两猪肉的消息。慰问信的所有内容,全部是跃进再跃进,卫星再卫星。社员们个个腹中空空,饥肠漉漉,他们对跃进和放卫星不感兴趣。突然有一个女人在会场上发出了一声尖叫:“哎哟!”
人们的视线,立即集中在青年妇女的身上,集中在大发嫂的身上。大发嫂的黑狗蛋,已是老大不小的孩子了,至今没有断奶。他见妈妈坐在用餐大厅里开会,便乘机溜了进来钻到妈妈的怀里吮奶。他想起了过年,想起了办办酒酒,想起了大鱼大肉,那两排乳牙不知不觉用力一合,咬在妈妈的**上。
“痛死我了!”大发嫂强行拔掉了孩子嘴里的**,甩起巴掌在他的小屁股上狠狠掴了几下。黑狗蛋哭了,扯起嗓子直嚎。
会场秩序大乱,有的社员乘机溜走。柯得贵不得不暂时停止宣读慰问信,维持秩序。李秋根走上前去查明情况,然后小声向柯得贵汇报。
“县委的慰问信是慰问社员的!是慰问贫下中农的!不是慰问五类分子的!”柯得贵刹时变脸了:“赶她出去!”
“你不是亲口告诉我宋大发马上就要甄别吗?”大发嫂当着众人的面陈述她的理由。
“血口喷人!”柯得贵拒不承认。
大发嫂羞愧地低下了头,她没敢继续往下说,这是一个永远的秘密。她抱起孩子走了。用餐大厅里复又归于平静。柯得贵接下来,又大谈党的温暖、大谈**的恩情了,甜言蜜语,娓娓动听。宋茂香听着这些大话、假话和空话,压抑在心头的屈辱和不平,不知不觉又迸发出来。
“过年了,能不能对社员照顾一点粮食或几两猪肉?”宋茂香立起身子,试探性地向这位县委慰问团团长,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宋茂香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柯得贵的一阵咆哮所打断;县委洪书记早就指出过,在当前的干部和社员中普遍存在着一种右倾的享乐主义。一说照顾,就是要粮要肉,这是资产阶级的思想!他还告诉大家,县委洪书记亲自带头不吃肉,就连过年过节也不吃,洪书记和社员心连心。宋茂香在受到一顿斥责之后,红着脸坐下来。她有点后悔,不该这么冲动,不该这么当众诘问。
“关于过春节,我本想另开一个会议专门研究。现在,既然有人提出,我就干脆在这里说了吧!”柯得贵敛起了笑容,话音里强烈地透出了火药味:“1959年是持续大跃进的一年,要做到开门红、天天红、红到底。必须得打破常规,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经研究决定,我们公社的各个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所有的干部以及一部分先进社员,在大年初一到城关镇的各个厕所进行掏粪活动。这次活动,由县委洪书记亲自挂帅并参与。”
柯得贵的这一宣布,立刻使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阴历年,好日子,不但吃不上一顿饱饭,还要去掏粪。打破常规,过的就是这么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社员们轰地一声议论开来。明目张胆地反对意见是没有的,他们早就被管得服服帖帖了。
“掏粪就是掏屎,掏屎的谐音就是道喜,革命化的春节是不作兴说拜年,也不兴说道喜的。”仁义公小声评论,曲折地反映着社员们的心态。
“革命化的春节是不能道喜的。”有相当多的人小声附议。
“怕就怕大家一涌而上,没有了粪,挑空桶回来。”宋九根也强烈地透出了反对的意见:“我看今年就先照顾别的公社。**风格嘛:先人后己。”
“我们县里是洪书记挂帅,省里不知是什么人挂帅?中央不知是什么人挂帅?”
柯得贵听不见“台下”社员的直接议论,但能从那一张张“革命化”的脸部表情中领悟到其中的奥妙。他必须努力控制他们,控制人心涣散的各种思潮。他想揪出其中的某一位据有代表性的人当活靶子——杀鸡骇猴。他远远地斜瞥了宋茂香一眼:适才,她发表了性质恶劣的言语,在社员中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他要继续“引蛇出洞”,为她梳理“小辫子”。
“宋茂香你表个态吧!”柯得贵直呼其名,令她发言。
宋茂香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有些晕头转向。她刚才糊里糊涂地挨了一顿斥责,心情还没完全平静下来,此刻应该作何种表态呢?经验告诉她:一定得揣摩着他的意思发言,否则必定挨整。
“打破常规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是县委的英明决策,我坚决拥护。”宋茂香振振有辞地说。
柯得贵点了点头,对她的表态相当满意。他又转过脸来,看了看大厅里的那些一言不发的男男女女。他不认为他们在听了宋茂香的表态之后,就会转变思想。
“县委洪书记说过:在解放前,地主资本家瞧不起劳动人民,瞧不起我们这些作田老俵,我们挑大粪他们就捂鼻子。我们说:没有大粪就长不出粮食。大粪不仅不臭,大粪是香的——我说的香是政治上的香。”柯得贵把本次活动提到了“纲”和“线”的高度加以认识:“春节掏粪是一件很有政治意义的活动。公社党总支号召全体**员和基层干部以及进步社员踊跃参加。对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对劳改释放犯,对插过白旗的人,一律不许他们参加。”
柯得贵以他娴熟的行政能力牢牢地控制着社员及基层干部们的情绪:你要是拒绝参加掏粪活动,那你就一定是地富反坏右,劳改释放犯,就是插过白旗或将被插白旗的人!谁不怕?“台下”的反对之声嘎然而止,一个个转而反省自己的现实表现,暗暗检查自己够不够条件参加掏粪活动了。宋茂香更是提心吊胆:她的家庭出身虽然不坏,但她的现实表现并不“很好”,是‘劳改’释放犯,一个边缘人物。如果她没有资格参加本次掏粪活动,那将意味着她的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地位将更加不稳。慰问活动结束了,社员们先后离开了公共食堂,宋茂香单独找到柯得贵汇报思想。她深挖了自己资产阶级思想根源,强烈要求参加掏粪活动。
“宋茂香同志,党的政策向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柯得贵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春节掏粪活动,你可以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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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历年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来临了,这是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各家各户没见有人贴春联、放鞭炮,没见有人穿新衣、戴新帽,就连那些平时爱吵爱闹的孩子们也都被各自的家长圈在家里,围坐在火堆旁烤火取暖。村里村外没有一点节日气氛,惟有阵阵北风在苦槠坪的林中扫过,在歪歪斜斜的小屋前后扫过。
一大早,拐能叔悄悄来到篱笆小院找到宋茂香,悄悄告诉她;公社大院里昨夜偷偷杀了一头猪,可见那些有权有势的干部们并不拒绝右倾享乐主义.他建议她以生产大队的名义,要求公社党总支解决一点肉食供应问题;社员们太苦了,已有几个月不曾见到一滴油荤。现在过春节,尽管是革命化的春节,总不能没有一点荤腥。
“这个问题解决不了!”宋茂香早就向柯得贵试探过。而县委洪书记支援的两头良种小猪。要等长成,起码得等到明年。
公社党总支不解决肉食供应问题,总不能不过春节。拐能叔不声不响来到公共食堂,从仓库里找出藏了一年多的三十几斤黄豆——这是宋大发农业社留下来的。有多少次他想拿出来煮菜稀饭,都忍住了。这一次正好拿出来过春节。有了黄豆,就能做成豆腐,就能做成美味的佳肴。消息一经传出,立即在社员中引起轰动。人们奔走相告,纷纷涌向公共食堂,看一看那久违了的黄豆。
“闲人免入!闲人免入!”拐能叔把许多社员堵在公共食堂之外:“请大家回去,等做成了豆腐,烧成了豆腐汤,请大家再来。”
“小孩有吃吗?”小英子问。她刚从屋里出来,冷得全身直打抖。
“小孩有吃。”拐能叔答。他不怕冷,袖子卷得老高。
“可以吃天一样多吗?”黑狗蛋也问。他的清水鼻涕没结冰,一直顺着嘴唇往下流。
“吃天一样多?那会放屁的!”拐能叔不妨说点笑话,以活跃节日气氛:“放屁会臭死人!”
孩子们大笑不止。五姑娘也来了,她刚走到锅台边,还没能看清那刚淘出来的黄豆是个什么样子,就被拐能叔赶了出来,赶到北风口上,冷得她直打抖。
“你好了不起?你当了好大的干部?”五姑娘直冲着拐能叔发牢骚:“我又不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看不得么?”
“不是不让看。如果大家都围在锅台边,炊事员就不要做饭了?”拐能叔细心耐心地解释:“再说,食堂重地,闲人免入,也是制度。”
“哎呦呦!二三十斤黄豆做成豆腐,分到每个社员名下还不够塞牙缝。”五姑娘相当藐视人:“真造孽!还制度呢?打什么鸟官腔?”
“五姑娘,说话要注意影响!”拐能叔用政治帽子回敬她。
五姑娘心里一怔,不觉打了一个冷战。她恍惚总觉得刚才哪里说漏了嘴。要是让人抓住小辫子上纲上线,那可不得了!
“我说了什么呀?”五姑娘极会胡搅蛮缠:“我说人民公社无限好!我说感谢**!感谢**!说不得么?”
拐能叔不再理她。他赶走所有围观的人,把大门关上。
下午四时,公共食堂开饭的断犁头的声音骤然响起,这是大年三十的最后一顿饭。宋茂香原想安排在天黑以后“熬年”,考虑到灯油困难,故决定提前。社员们听到断犁头的声音,一个个纷至沓来。宋茂香和宋九根分别站在公共食堂门口,表示了欢迎之意。并告诫每一个社员:一律在公共食堂吃年饭,不准分饭分菜端回家。根据县委及公社党总支的指示,年夜饭是团圆饭,所有的社员都必须舍小家顾大家,自觉维护人民公社这个大家庭的团结。
在公共食堂的用餐大厅里,又重新支起了餐桌。每张餐桌上摆了一大钵豆腐烩胡萝卜,在冬日的黄昏中婀娜多姿地冒着热气。社员们八人一桌,围着桌子坐定,宋九根宣布除夕宴会开始。这是自人民公社成立以来的第一个“除夕宴会”,这是一个有着豆腐烩胡萝卜的宴会,因此格外受到社员们的欢迎。
“社员同志们,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宋茂香站在天井旁的石墩子上致除夕祝辞:“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在各方面都取得了伟大的胜利,让我们高呼**万岁!”
一阵北风刮过,宋茂香感到出奇的冷,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的除夕祝辞才说几句,而各桌的社员们都已不约而同地把筷子和汤勺伸向豆腐烩胡萝卜了。这是一道美味的佳肴,社员们贪婪而迫不及待地吃着,不时发出嘘嘘的声音。宋茂香的除夕祝辞致完了,各桌上的豆腐烩胡萝卜也吃光了。社员们纷纷离开席位,捧着钵子来到锅台边排队打菜稀饭。二两米的菜稀饭打来后,就站在锅台边,张开嘴昂起头就喝。稀稀流流的汤水流进了嘴里,直达内脏的深处。宋茂香回到座位上,已有不少社员离开了公共食堂。“除夕宴会”,比原定的要快,用餐大厅里很快就空了一大片。
社员们都吃完了,先后离开公共食堂,干部们这才入座就餐。他们有意这么安排,以便可以避开社员们的耳目多吃一点。得贵婶和茂香妈等几个干部家属也有意迟到,乘机和干部们混在一起吃饭。这样,多少也能揩点油水。食堂管理员拐能叔心领神会,不但豆腐烩胡萝卜打得多,另外还特地多做了一个家乡豆腐——一盘烧得金光灿灿的豆腐摆上了桌,惹得在座的干部和干部家属赞叹不已。大家吃得正高兴,门外有人敲门。
“我们这些五类分子没有吃吗?”大发嫂问。她很早就领着婆母,携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公共食堂的门口等候了。后来接到通知:凡五类分子是没有资格参加除夕宴会的。她又扶着老的,领着小的回了家。大人能理解政策,能忍。孩子不能理解政策,不能忍啊!他们哭着闹着要吃要喝。她恨自己没有志气,没有去投水,没有去上吊,还是厚着脸来找干部了。
“呦,怎么把他们忘了!”宋茂香有些愧意。
“是瘌痢金根决定不让他们吃的!”拐能叔小声说明。
“五类分子也是人呵!怎么可以不给他们吃呢?”宋茂香当机立断:“快把他们叫进来,社员吃什么,也给他们吃什么。”
“豆腐烩胡萝卜只剩下一点汤了。”拐能叔也相当遗憾。
五类分子们进了用餐大厅,在远离干部及干部家属的角落里就坐,喝着菜稀饭和豆腐烩胡萝卜的剩汤。大发嫂安顿了婆母,又安顿了小英子和黑狗蛋,这才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妈妈,我要吃肉!”小英了闻着从干部及干部家属的席位上飘来的阵阵“肉”香,馋得口水滴滴。大发嫂望着她的馋相,真想把自己的肉割下来给她吃。
“那不是肉,那是家乡豆腐,用油煎的豆腐。”
“妈妈,我要吃家乡豆腐。”小英子两眼滴滴溜溜地盯着宋茂香的这一桌。大发嫂伸手把她拉过来。小英子初衷不改,哭着嚎着胡搅蛮缠,发泄她想吃家乡豆腐的**。
“小英子怎么了?”宋茂香问。小英子的哭声,唤起了她的母性。顿时,她忘了阶级路线,忘记了作为干部的优越感,一把把小英子揽在怀里,把自己名下的一块家乡豆腐送进了小英子的嘴里。小英子张嘴接过家乡豆腐,连嚼了几下就吞下了肚,哭声立刻停止。
站在一旁的黑狗蛋眼巴眼望地看着姐姐吃了一块家乡豆腐,一时妒忌得要命,他没有胆量向茂香小姨直接去要,只是横生枝节,又哭又闹,曲折地表现着他的强烈愿望。他揪住小英子的头发拼命撕打,又倒在地上不住地打滚。大发嫂制止无效,便给了他几个巴掌,打得他扯起嗓门直嚎……
宋茂香看在眼里,愧在心头。作为一名人民公社的基层干部,她不能让她的社员吃饱,让孩子们吃饱,这算什么干部?除夕聚会在混混愕愕中结束了,她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公共食堂。拐能叔和炊事员洗净涮净,正要离开,蠢姑突然来了,她双手捧着钵子来了。她的鼻子特尖,闻着弥散在空气中的香味,她不顾一切地大叫:“我要吃肉!”
“吃肉?做梦吧!”拐能叔爱莫能助:“连菜稀饭都没有了,谁叫你迟到的?”
“我饿!”蠢姑又来到锅台边,锅里早已洗净,连油水也没有了。
※※
宋茂香吃过年夜饭,回到家里,家里年意正浓。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寒冷彻骨;屋内火焰熊熊,温暖如春。茂香妈破例点起了灯,照得满屋雪亮,拐能叔也来了,三个人围着火堆坐着,静静地“熬着”这一年一度的吉时良辰。
“熬年要说吉祥话。”茂香妈特别关照女儿:“天上的诸神都要来下界巡视。”
“大可山祖也会下来巡视吗?”宋茂香“有意”这么问。
“大可山祖也会下来。”茂香妈断言。
“大可山祖如果看见了‘大可’悬崖周边的林木都砍掉了,‘椅’字失掉了‘木’,‘大可’只好和周边的‘田’相结合,变成‘畸’。”拐能叔一旁接嘴。他忘记了要说吉祥话。
“‘大可’为什么不可以和周边的‘水’和‘土’相结合?”宋茂香爱抬个杠。
“我没有文化,我只知道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遗训。”
茂香妈没有参与文字游戏的讨论,只是坐在一旁打瞌睡,并时不时地拨动火堆里的柴。在火光之下,她突然发现拐能叔的棉袄上又新添了一个补丁。她认得这补丁不是出自于她的巧手,因为这补丁针脚很大,连棉花都没盖住。
“这是谁补的?”茂香妈突然变脸,扯起他的衣服大声问罪。
“我见你忙,自己缝两下算了。”拐能叔嘿嘿一笑,道了歉。可是茂香妈仍不答应,仍继续清算他的思想根源。
“要说吉祥话!”宋茂香提醒她妈妈:“今夜是熬年!”
茂香妈一想也对,停止了唠叨。三个人静静地围坐火堆旁慢慢慢地’熬’。大约熬到半夜子时,便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因为他们的肚子早已饥肠漉漉了。茂香妈不慌不忙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夜宵点心:一篮红花草(只要用水一煮,拌上盐就能吃)。
“你偷了生产大队的红花草?”宋茂香一眼就看出了名堂:“这是队里种的绿肥,还没长成个儿呢,割了多可惜!如果大家都像你,那明年的生产还要不要搞了?”
茂香妈嗤之以鼻,根本不把她的意见当成一回事。她在火堆上支起了“锅”,把红花草放进锅里煮成美味的菜汤,然后盛了两碗,一碗递给了拐能叔,一碗留给了自己,唯独没有宋茂香的。
“你不给我吃,我自己不会盛?”宋茂香闻着菜汤的香味,垂涎欲滴,她厚着脸为自己盛了一碗。
“我要去举报,生产大队的干部偷吃生产大队里的红花草!”茂香妈一本正经地说着,逗得拐能叔哈哈大笑。
※※
除夕夜,各家各户都关紧了门,在屋里熬年,惟有蠢姑独自一人飘零在外。她没吃到年夜饭,失望地围着锅台转了几圈。还是一声不响地出了公共食堂。她没有回姐姐家,她知道姐姐嫌她,可是这肚子问题总得解决。她无目的地在树林里,在山间小道上到处乱走,总希望在某个地方能拾到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然而,她空跑到半夜,什么吃的也没寻到。北风阵阵刮来,寒冷刺骨,她又冷又饿,不知不觉又转回了头,穿过苦槠坪,来到老街。
三更半夜的老街,漆黑一片,没有一个行人。蠢姑在黑暗中东摸西摸,也不知是什么神差鬼使,她一下子撞进了一所院子——她不知道这就是谷仓人民公社的大院。只仿佛记得,她以前曾光顾过这里。那是因为抢劫供销合作社的花花布,被人扭送来的。她最惧怕的就是那位肥头大耳的干部,所幸的是这一回她长驱直入,竟也没有碰到他。
她走进后院的会议室,在主席台下发现了一堆熄灭的灰烬,在阵阵的北风中或断或续地冒着青烟,她走上去,习惯地拨弄着灰烬中的烟柴。不知道为什么:烟柴着了,火堆烧旺了,把整个会议室都照得透亮。她登上了主席台,大模大样地坐上了县委洪书记,公社柯书记曾坐过的位置,尽情地享受着当干部的乐趣。毕竟是肚子太饿了,她放弃了精神享受,在整个大院里到处乱蹿,总想找到能够充饥的食物。她又蹿到猪栏边,望见猪栏里有两只小猪,一只蜷缩在草窝里,睡意正浓,另一只伸长了四条腿,喘着粗气,像是生病了。可怜的小猪,从小就失去了母爱。蠢姑爱怜地抱起生病的小猪,搂在怀里。但小猪仍未苏醒,她干脆抱起它,来到会议室,把它埋进火堆的热灰里。这样,也许它苏醒得快一点。可是小猪受不了这样的宠爱,终于在无声无息中死去。夜已很深,蠢姑疲倦了,再也顾不了小猪,便坐在火堆旁打起瞌睡。
火堆越烧越旺,从火堆里散发出来的热气,温暖了她的筯骨,也把埋在热灰中的小猪的皮肉一并烤熟。一股强烈的肉香味把她催醒,她睁开腥松的眼皮,下意识地伸手去抱她的小猪,不料双手一拉,竟拉出了一条香喷喷的猪腿来,蠢姑哭了,她的小猪怎么烧成了这个样子?她哭着哭着,不知道她的情绪又产生了什么突变,她把烤熟的猪腿塞进了嘴里,咬了一口,太好吃了!这是她从未吃过的烤猪肉。她咬了一口又一口……忽然她想起这猪肉没有盐,如果能加点盐,也许会更好吃,她又蹿进了厨房里,东找西摸,不慎把脸盆打翻在地,一下子把大院里的干部们惊醒了。
“捉贼!”在一片呐喊中,蠢姑被人抓住,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
“你为什么要破坏大跃进?”公社书记柯得贵也起来了,坐在火堆边亲自审问。
蠢姑答不出,她实在是有点后悔,不该去找盐。
“你是什么阶级?”柯得贵又装模作样地问。他信手撕下烤猪的另一支腿,剥掉皮毛咬了一口:挺香!善于投其所好的李秋根及时地送来了酱油。柯得贵蘸了一下酱油送进嘴里,连连点头。
“看来,你并不蠢,你还知道烤小猪好吃!”柯得贵大发感慨。
被绑在柱子上的蠢姑馋极了,口涎长长地扯了一尺多。她的心里总也不能平衡:她亲手烤熟的小猪肉仅仅只啃了一条腿,就被剥夺了吃的权利。她用力眨巴着眼睛,向公社书记柯得贵提出了恳求。
“公社干部啊!让我再啃一条猪腿吧!也要蘸上酱油!”
“给你吃?吃得你上吐下泻!”柯得贵吩咐李秋根:“把她揪到柴间里,饿她两天再说!”
※※
大年初一凌晨两点,老戏台上的断犁头突然响起。把宋茂香从睡梦中惊醒,她连眼都睁不开,就急急忙忙穿衣起床,匆匆洗了一把脸后,快步来到苦槠坪集合。
按照古老的传统习惯,这一天应该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千家万户都不等天明即起、燃放鞭炮、互相祝福。可是在人民公社成立之后的今天,一切也只能作罢。宋茂香来到苦槠坪,苦槠坪并不冷清,各生产小队的干部和社员们都先后赶来了。他们高举着松明火把,把漆黑的凌晨照得如同白昼。宋茂香登上了老戏台,发表了简短的讲话,然后指挥掏粪的队伍向县城城关镇进发。紧接着,锣鼓声响起了、扁担和粪箕的撞击声也响起了、汇成了一曲欢乐的大跃进交响诗。
宋茂香和他们掏粪队伍来到城关镇,正好天明。街面上冷冷清清,全然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这一支掏粪队伍的到来,无疑给这冷冷清清的街面,增添了几分热闹和喜庆。屎和喜本来在发音上并无太大的不同,“喜气”的政治真空用“屎气”来填补,也未尝不可。
宋茂香在城关镇的各个厕所打听了一下,终于明白了本次掏粪活动的社会背景:自大跃进以来,各村都归了人民公社,人们的价值观念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城关镇所有的厕所也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在过去,各厕所的大粪无须有人督促,无论是农业社还是单干户,都会争相前来掏走。可是这几个月来,各厕所的大粪再也无人问津。人们的价值观念改变了,而人的嘴巴还要吃饭(尽管吃得少一点),而人的屁股还要拉屎(尽管拉得少一点)。城关镇的各个厕所已是粪满为患,情况已严重到非由县委洪书记亲自过问不可的地步。
在城关镇众多的大大小小的机关厕所和公共厕所中,以县委会,县人委以及政法三家的厕所为“重地”,为了防止阶级敌人乘机潜入进行破坏,,因此在人选方面也有较高的要求。宋茂香和谷仓生产大队的这十几个干部和社员有幸被安排去县委会的机关厕所掏粪,这是对他们最大的信任和爱护,是很光荣的。有的社员甚至感动得哭了。
宋茂香是谷仓生产大队的十几个干部和社员中的头。她带领大家,凭介绍信来到县委会大院。刚进门,一幢庄严肃静的机关大楼映入眼帘。宋茂香知道,这里是大可县的心脏,有多少来自北京的声音在这里中转而后再传达下去,有多少与全县人民生死攸关的决定在这里作出,然后再付诸实施。宋茂香尽管多次来过这里,却也不免有些紧张。她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两条腿也在不住地打颤。
“不用怕。”宋茂香自己害怕还故作镇静的安慰别人:“这里在旧社会是衙门,在新社会就成了人民自己的政府了。”
一群人转了一个弯,绕过机关大楼,来到后院,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酒肉的香味,让人大饱鼻福。宋茂香闻着这香味,一个奇妙的念头从脑海里飘过。
“这香就是臭!只有大粪的臭才是香——不同的阶级有着不同的理解。”宋茂香一时还未从这一逻辑推理中转过弯来。突然又听见一阵酒席宴上的碰杯声和劝酒声。她吃惊地循着声音望去:在机关大楼的二楼窗洞里,有几个身穿干部服的男人和女人,正兴致勃勃地吃着,喝着。其中有一副白净而富泰的脸庞,她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终于,她想起了曾和他多次谋面:他是本县的第一号人物,县委洪书记。洪书记大约也不吃肉,可是他坐在酒席桌上干什么?
“洪书记是本次掏粪活动亲自挂帅的人,他如今坐在酒席宴上怎么挂帅?”宋茂香越想越糊涂。她又一次感觉到自己受了愚弄。
掏粪的队伍继续前进,越过一排冬青树的过道,找到了一所写有“厕所”二字的平房,这就是他们要去掏粪的厕所。有几个社员十分好奇,连忙抢上去以先睹为快。
“都给我回来!”宋茂香大声命令。“县里的厕所都是分为两部分,有男厕所和女厕所。是男人拉屎拉尿就上男厕所,是女人拉屎拉尿就上女厕所。不像我们那里,男人和女人同在一个坑,很不方便。你们要参观是可以的,得先派几个人去看看,看看两边厕所里有没有人解手。”
派去的男社员和女社员回来报告:男女两边的厕所里没有人解手。大家一涌而上参观厕所。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过的级别最高的厕所。站在阔绰而讲究的厕所蹲位前,鼻子里闻着从粪池里发出的特有的经过辩证的“香”味,每个人都有一番感受。
“要是到了**,我们每个村都会有这样的厕所。”癞痢金根首开评论。他的理论已经很好了。
“我只想吃,不稀罕什么厕所,随便找一个地方都能拉能撒。”九根嫂考虑的问题相当现实。
“到了**,一切都美好,连拉出去的屎都不臭了。”宋九根哈哈大笑。
九根嫂参观了两边的厕所,突然找到宋茂香,向她神秘兮兮地提出了一个建议:“粪池里有不少因为消化不良拉出来的黄豆,我看可以捞出来洗净,煮菜稀饭。”
“我当什么宝贝建议。”宋茂香一时弄得哭笑不得:“从屁股眼里拉出来的东西还能吃?你想吃,就自己去弄——反正你会在自己家里烧小灶!”
宋茂香带着十几名干部和社员,掏尽了厕所里的大粪,刚出县委会,正好与其他的各厕所掏粪队伍相遇,在一片锣鼓声中,慢慢向谷仓人民公社走去。走到半路,竟下起了雪,雪花漫天飞舞,连道路也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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