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协作”民兵工作“三落实”
宋茂香在大兵团里又乱哄哄地“战”了一天。刚下工,公社秘书李秋根又找上前来,叫她马上到公社会议室开会。宋茂香匆匆吃了晚饭,赶到会议室时,会议室里已坐满了人。公社书记柯得贵正站在主席台上滔滔不绝地传达县委洪书记的紧急指示。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柯得贵照例对大好形势又是一番赞扬。然后转入正题:“为了响应**大炼钢铁的伟大号召,县直各机关干部以及县立中学的全体师生在县中的操场上筑起了一座万吨级的炼钢高炉准备在近日点火。因为交通不便,大批铁矿石滞留在河口镇人民公社的码头上运不进来。因此,县委洪书记要求我们各个人民公社的干部和社员,发扬**大协作的精神,从百忙中伸出援助之手,帮助他们抢运铁矿石。”
宋茂香似听非听地坐在会议室里。心里想着别的事;类似的报告,她听得太多太多,感到相当疲倦。这眼前的晚稻尚未收割归仓,怎么可以从百忙中伸出援助之手去进行**大协作?如此下去,非把收割晚稻的宝贵时间耽误不可。
“县委洪书记的指示就是党的指示。服不服从党的领导,就是革命不革命的具体表现。”柯得贵一下子就把**大协作提到如此的原则高度加以认识。
在场的干部们都沉默不语,公开的反对意见是没有的。宋茂香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然是党的领导而必须服从,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又敢说什么呢?。正踌躇间,只见坳背生产大队的于连生从人头蹿动的会场上登上了主席台。他站在**肖像前,以其豪情满怀的跃进姿态庄严表态。
“我们是革命的一块砖,东南西北任党搬。我们坳背生产大队的全体干部和社员,坚决响应县委洪书记的伟大号召,派出最优秀的青壮年社员进行**大协作。”于连生如今已相当进步了。
“投机分子!”宋茂香的心里在暗暗诅咒:“那大田里的晚稻就不要了?”
继于连生之后,又接二连三地有人上台,信誓旦旦地表决心。整个会场上到处充满了大跃进的豪情壮志,形势逼人,催人奋进。此情此景,也深深地感染着宋茂香。她知道,如果她不能紧紧地跟上形势,必定会被形势所抛弃。在蓦然间,她的头脑开始发热了,两腿也像是被一种特殊的力量所控制。她在不知不觉中也走上了主席台,站在**肖像前,嘴唇裂开,舌头滚动,说出了连她自己也不曾想过的话:
“我们谷仓生产大队的干部和社员们,坚决地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我们一定派出最优秀的青壮年社员,组织运输突击队,以**大协作精神,尽快把滞留在河口镇码头上的铁矿石运进来。”宋茂香的发言,同样也豪情满怀。
又是一阵骤然响起的热烈掌声,宋茂香像是被惊醒了一样。她下意识地走下了主席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脑海里,满是五花八门的跃进!跃进!再跃进!满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满是社会主义、**。动员大会开完了,干部们争先恐后地走出会议室,宋茂香也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走出来。她走出了公社的大门,迎面吹拂的夜风,吹起了她满是汗渍的头发,也把她发热的头脑冷却了一些。她努力梳理着脑海里的乱麻一样的思绪,想起刚才站在**肖像前的庄严表态,想起成熟在大田里等待收割的晚稻,她又茫然了。
难道县委洪书记的决定是错误的吗?难道公社党总支的决定是错误的吗?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应该怀疑党的领导。她想通了,回到大队部立即召开干部会议,连夜组织了运输突击队,准备明天一早成行。
第二天天刚亮,悬在老戏台上的断犁头骤然响起——这是新组建的铁矿石运输突击队紧急集合的信号。宋茂香匆匆起了床,挑着一担空土箕来到苦槠坪等待集合。她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有一个前来集合的人。她很生气,社员群众不来,当干部的也不来,这成什么样子?她首先去找瘌痢金根,叫他负责具体落实。她来到瘌痢金根的家门口,但见大门紧闭,全无一点起床的动静。
“瘌痢金根!瘌痢金根!快开门。”宋茂香用力叩击着门环,嘴里大声吼着。
门开了,闪出了瘌痢金根的半个身影。宋茂香迎上前去,当头就是一连串的质问。她问他听没听见断犁头的声音?还问他这**大协作还要不要搞了?瘌痢金根挨了当头一棒,结结巴巴,无言以对。紧跟在门后的得贵婶接嘴了:
“他的耳朵聋,比聋子狗顺的耳朵还要聋,没听见你敲响,这催命的断犁头。”得贵婶双手一叉,摆出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看宋茂香这一张刀子嘴,简直就像瘌痢金根他前世的姑太太。”
“姑太太倒不像。”宋茂香软中透硬地淡淡一笑:“生产大队的队长倒是像一点。”
“哎呦来,我这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得贵婶轻蔑地拉长了脸,极尽奚落之能事。蓦然,她的那张轻蔑的长脸一下子又复原了,而且还缀以笑态。她丢下宋茂香又转过脸去接待另一位:“哎呦来,我当是谁?原来是茂香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进屋吧!”
茂香妈没有进屋,只是对得贵婶笑了笑,算是回敬。她双手端着一碗稀饭,转身走到女儿面前。
“我茂香她一大早就出来了,连早饭也顾不上吃。”茂香妈把稀饭递给女儿,然后又和得贵婶攀谈:“真让人操心。”
“嘿,宋大队长要当我家的前世的姑太太,你操她的心干什么?”得贵婶硬拉茂香妈在堂屋里坐下,附着她的耳朵,说不尽心中的不满:“天晓得搞什么鬼名堂,大田里的稻子也不割,又要去运什么铁矿石。什么**大协作?狗屁!我这个人的政治思想就是不好。有什么办法?”
“我的政治思想也不好。”茂香妈也有同感。她也附着她的耳朵,发泄心中的不满:“我前世都没见过什么大兵团作战,活像个马戏团。一群人围在大田里团团转。你挤我,我挤你,还没等割上几手稻子又得转移,把时间都耽误了。光这还不算,还要作诗,作***狗屁诗……”
二人都是干部家属,说话较少顾忌。有不少不堪入耳的“反动”言论也从她俩的嘴里滔滔流出。宋茂香自知管不了,只好佯装没听见,只顾忙着吃稀饭。
“社员们都叫不动。”瘌痢金根摇了摇头,有些为难情绪。
“你我二人还得下去动员。”宋茂香的决心已下:“否则,在公社那边交不了差。”
群众工作的确很难做,上面任务压得紧,下面的社员又不配合。宋茂香和瘌痢金根分头下去动员了一个上午,才勉强集合了二百余名劳动力——这仅仅是原定人数的一半。时间不允许再耽误了,只得在午饭过后草草成行。好在有**肖像开道,有鲜艳的红旗陪衬,有喧闹的锣鼓响点缀,这一支稀稀拉拉的队伍居然也像模像样了。
“社员同志们,公社号召我们要追着太阳跑,大家要努力啊!”宋茂香气喘吁吁走在队伍的前头,不断为她的队伍鼓劲加油。
社员们果然加快了前进的步伐——追着太阳跑。他们追着追着,还是被太阳远远地甩到了时间的后面。本来,从谷仓村到河口镇,不过是十来里的路程。而他们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竟走了四、五个小时。当太阳已沉入山的背后,而宋茂香和她的突击队才刚刚到达河口镇。还没能接近堆放铁矿石的码头,就被先期到达这里的其他公社和其他生产大队的社员们挡住了去路。公社书记柯得贵手提着马灯找到宋茂香,叫他们原地待命。
“我们这一次**大协作意义重大,就连县委洪书记也亲自来了,现在坐镇在码头边现场指挥。由于前来协作的人太多,突击队一律不许靠近码头。”
宋茂香和她的突击队员们摸着黑就在路边坐下。他们步行了一个下午,到现在已七八点钟了,连晚饭也没能吃上,一个个又累又饿。
公社书记柯得贵安顿了谷仓生产大队的突击队,又安顿了其他几个生产大队的突击队,这才只身进了码头,去找县委洪书记汇报。县委洪书记临时落脚在一所民房里现场办公。柯得贵经人引路,七弯八拐才找到这所民房。他没敢直接进去,因为此时县委洪书记正调兵遣将,忙得不亦乐乎。他大约等了半个小时,估计县委洪书记差不多忙出了一个段落,这才试着进了屋。洪书记此刻正在灯下奋笔疾书着什么。
“洪书记,我们谷仓人民公社来了十几个突击队。”柯得贵见着洪书记,便自然而然地点头哈腰。
“怎么才来?我要求你们早晨八点钟以前务必赶到。可你们连晚上八点钟都没赶到。”县委洪书记很不满意。他的两眼熬得通红,声音也嘶哑了。他已整整两天两夜未能上床睡觉了。
“我们很晚才接到通知。”柯得贵唯唯诺诺,竭力摆出自己的理由:“直到现在,社员们连晚饭都没吃。”
“好啦!你有理。”洪书记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各路人马大约有一、二万,群众情绪很高。他们响亮地提出:宁愿三天不吃饭,也要让万吨高炉吃饱饭。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一定要把堆放在码头边的铁矿石运回县城。”
洪书记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变小,眼皮直慢慢耷拉下来。他把柯得贵晾在一旁,自己却呼呼噜噜地打起了鼾——他睡着了。柯得贵知道他太疲倦了,没敢打扰,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默默地抽着烟。大约又等了一个时辰,公社秘书李秋根蹑手蹑脚地来了,附着他的耳朵小声请示:“公社一共来了几千人,都坐在路边叫饿,你看怎么解决?”
“这是工作需要,叫大家克服困难。”柯得贵把李秋根拉到一旁,小声吩咐:“要警惕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和其他坏分子趁机造谣破坏。”
柯得贵的声音尽管很小,还是把县委洪书记惊动了。洪书记轻轻咳嗽了一声,总也睁不开双眼。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掏自己的衣袋,像是要掏衣袋里的香烟,可总也掏不着。眼明手快的柯得贵一下就明白了洪书记的意思,他随手把自己的香烟送到洪书记的嘴边,同时又点上了火。洪书记本能地抿了抿嘴唇衔住了香烟屁股,然后猛吸了一口。他的精神又上来了。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洪书记问。他吐出了一缕蓝色的烟雾。
“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
“呵!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洪书记抓了抓头皮,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各人民公社前来**大协作的社员至少有一二万人,而从外地运到轮船码头上的铁矿石不过一、二船,僧多“粥”少。所以,他决定遣返谷仓人民公社的部分社员。“今天你们没有运着铁矿石不要紧。你们的精神是好的,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发扬光大。”
“我们的社员连晚饭也没吃。”柯得贵自己的肚子也饿了。
“进行**大协作是不应该附加什么条件的。”洪书记最后答复。
柯得贵出了码头,临时在路边召集各生产大队干部开会,传达县委洪书记的指示。又有人提出了吃饭问题,柯得贵解决不了,便索性板起脸来,扬言要抓阶级敌人,从而把社员中的不满情绪狠狠地压了下去。
各个运输突击队又启程了。宋茂香也带着她的队伍踏上了回归的路。她越走越感到肚子饿,越感到路途的遥远。回到谷仓村时,天就要亮,远处寥寥传来了几声雄鸡的呜咽,突击队自行解散,各自回家。宋茂香来到篱笆小院敲门,从院子里传来了妈妈的恶言恶语的责骂。
“我当是谁敲门?原来是我前世的老姑太太!”茂香妈身披着衣服开了门,等女儿进来后复又关上:“天晓得搞些什么鬼名堂?放着大田里的稻子不去割,要去运铁矿石?搞什么鬼**大协作?狗臭屁!”
“你可不能乱说话。大炼钢铁——**的号召。运输铁矿石也是一项极重要的政治任务。”宋茂香小声劝说妈妈。
“狗臭屁的政治任务!”茂香妈永远也不会转弯。
宋茂香不再接嘴。按理说,妈妈说的话也不算错。成熟在大田里的稻子早就应该收割了。她实在是使不上劲啊!她管不了,也只好不管了,反正天塌压大家。她走进里屋,一头栽到床上,两眼一合,鼾声大作。她只想着睡觉,连肚子也不觉得饿了。
天很快亮了,茂香妈起了床,刚一开门,只见聋子狗顺两口子哭着,嚎着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要见大队长。
“宋大队长不在家。”茂香妈双手拦着篱笆小院的门,不让二人再前进一步。
睡在里屋的宋茂香很快被惊醒。她抬头看了看窗外,聋子狗顺两口子正和妈妈吵吵嚷嚷。宋茂香只好起床,接待二人。
“治保主任瘌痢金根说我二人没去共产——“走夜路”,要给我俩都插上白旗。”聋子狗顺自己听不见别人说话,还怕别人听不见他的话。因此,他的声音特别大:“都插白旗。”
“又没有人通知我们。”狗顺女人也一旁大声强调。
宋茂香耐着性子,总算听明白了二人的意思。她同情这老实巴交的夫妇俩,但对瘌痢金根的工作,也不能不支持。
“昨天的**大协作是一项很重要的政治任务,是县委洪书记亲自指挥的。你们没去参加,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错误。”宋茂香首先对瘌痢金根的做法予以肯定,然后决定:“我看这白旗就不必插了。你们再去找瘌痢金根认个错。回头,我再给瘌痢金根说说。”
柯顺夫妇俩满意地走了。
送走了聋子狗顺夫妇,宋茂香正想回里屋睡觉,公社秘书李秋根又找上了门,通知她马上到公社会议室里开会。宋茂香暗暗吃惊:如此连续不断地车轮战,非要把人拖死不可。她心里不满,嘴上却不敢说。在表面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暴露的。
“又开什么会?”宋茂香诚惶诚恐地问:“我已两天两夜未能合眼了。”
“大跃进嘛!谁不是一连几天几夜睡不了觉?”李秋根悄悄向她透露会议内容:“县里的万吨高炉点火成功,县委下达通知,要求全县各单位各人民公社组织座谈讨论,畅谈伟大意义,从而掀起一场新的工业、农业全面跃进。”
“万吨高炉点火成功,真是了不起!”宋茂香也随口赞叹。她必须顺着李秋根的口吻说话,借以证明自己的政治思想好。至于座谈会嘛,她不想参加:“可以请假不去吗?”
“不去不行。”
宋茂香一刻也没怠慢,立刻洗了一把子脸,洗去了脸上的疲惫和瞌睡,跟着李秋根走了。不短的干部生活造就了她对上级指示的唯命是从的习惯。尤其是在眼下,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稍有不慎,即会酿成大祸。她来到公社大院,老远就听见从会议室里传出的声音。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公社书记柯得贵也一夜未睡,此刻正站在主席台作中心发言:“我县的大跃进也要更上一层楼……”
宋茂香猫着腰进了会议室,在人群中挤了一个座位坐下,这才定了定神,竖起耳朵聆听台上的中心发言。她听着听着,她的两眼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合上——打起瞌睡来。她太疲倦了。她不知道柯得贵的精彩发言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继柯得贵之后,又有几个什么样的人登台发言。她睡得很甜很甜。在她终于被身旁的同伴推醒时,会议室里的人几乎快要走光了。
“你还睡?还不赶快去参加游乡?”同伴提醒她。
宋茂香揉了揉双眼,匆匆走出了会议室,走出了公社大门。游乡的队伍,正敲锣打鼓高呼着跃进口号,向着坳背村的方向走去。宋茂香小跑着追上游乡的队伍,她的瞌睡全然消失了,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劲。游乡的队伍游遍了全公社的村村寨寨,锣鼓声、口号声此起彼落,把万吨高炉点火成功的喜讯传遍了千家万户。
※※
大兵团作战已突击了十多天,总也突击不完。宋茂香决心重新整顿作战队伍,分片包干,拼死拼活也要把大田里的稻谷收割上来,颗粒归仓。岂料1958年10月下旬的风云突变,来自台湾海峡的热风越刮越紧,似乎在向人们提示:战争的阴影正一步一步地逼近了。地处在“前方的后方,后方的前方”的大可县,战备任务尤其紧迫。上级有关部门前来检查民兵工作,发现“漏洞”很大,必须立即补课。县委洪书记亲自主持了本次的补课行动。民兵工作的三落实,一下子又上升为各个中心工作中的中心了,偌大的大可县几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大兵营。**大可县委机关成了民兵团的团部,县委洪书记成了民兵团的团长兼政治委员。谷仓人民公社大院成了民兵营的营部,公社书记柯得贵成了营长兼政治教导员……今天一早,宋茂香刚下田,又被叫到公社开会。她走进会议室一看,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竟是县委洪书记。她吃惊不小:又有什么重要的政治任务要亲劳他的大驾?
“……**教导我们:要全民皆兵。”县委洪书记声嘶力竭地反复强调。
“全民皆兵?”宋茂香有些难以理解。
“从现在开始,全县的各个单位各个部门,都改成了军事建制。你们谷仓人民公社的全体社员整编为民兵第九营。”县委洪书记接着便以民兵团长兼政委的名义发布命令:“要求你们第九营的民兵按照县人武的工作计划,组建一个基干民兵连和一个普通民兵连。凡青壮年的男女社员,都得加入基干民兵连,参加军训,时间是一周……”
宋茂香听着,两眼发直,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这一周的时间,恰恰是最宝贵的晚稻收割时间。把所有的青壮年男女社员都拉去军训,这熟透了的晚稻,恐怕要全部烂在田里了。
“……民兵工作三落实,可以促进人民公社的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做好民兵工作的三落实,对于巩固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体制大有好处。平时可以组织民兵维持社会治安,战时可以为前线补充兵额。”洪书记的报告很有针对性。他在强调了民兵工作的重要性之后,便话题一转,以猛烈的火力,批判流行在社员中的右倾麻痹思想:“刚才有人问我:这大田里的晚稻还要不要收割了?我说:要收割,肯定是要收割。是要在落实了全民皆兵的前提下,挤出时间来收割。试想:要是台湾海峡战事吃紧,蒋介石反攻大陆,还能顾得上粮食吗?”
宋茂香不敢再有半点抵触情绪,听完报告,立即把本生产大队所有的社员名单登记造册,并从中挑选出几十个青壮年作为基干民兵,由瘌痢金根率领,去参加由公社统一安排的集训。她本人则带着其余的社员,其中有不少老弱病残者,作为普通民兵,继续在大田里转战南北,收割晚稻。
谷仓人刚刚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现在又响应**全民皆兵的伟大号召而成了民兵。似乎没有人感到荣幸之至,一个个倒成了惊弓之鸟。在名目繁多的政治运动中,无论他们在体力上还是在心里上多么疲惫不堪,但在行动上是决不能流露出半点抵触情绪的。他们唯一懂得的,而且必须要做到的就是听从指挥。上面怎么说,下面就得怎么做。做得了要做,做不了也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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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仓人民公社——民兵第九营的基干民兵集训地就选在龙脉岗以下的河滩上。晚秋的大可河,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枯水期:河底变浅变小,河滩加宽加大,也为本次民兵集训提供了足够的场地。
军号响了,民兵第九营营长兼政治教导员柯得贵同志与县人武委派的几位教官刚一来到河滩。早就奉命前来等待集训的各个基干民兵连的战士们迅速列队,前来报到。惟有第一连的基干民兵战士全连缺席,该连连长瘌痢金根也未到。分管该连集训工作的王教官找到宋茂香询问情况。宋茂香有些吃惊,工作已经布置下去了,具体由瘌痢金根负责,怎么会全连缺席?她急忙回村打听情况。原来瘌痢金根正在家里睡大觉,其他的同志也学着瘌痢金根的样,都泡在家里。宋茂香找到瘌痢金根,催促他尽快集合全连的民兵战士前去参加集训,不得有误。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台湾海峡离我们这里远得很。”瘌痢金根一向散漫成性,对战备工作的重要性浑然不知。
宋茂香说服不了瘌痢金根,转而去找宋九根,叫他协助召集全连的基干民兵战士,能召到多少算多少。宋九根一刻也没迟疑,立即逐门逐户进行动员,总算也召来了二十余人。宋茂香暂时抛开瘌痢金根,自己率领着队伍匆匆往河滩上赶。
“你们的连长柯金根怎么没来?”王教官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有病,昨夜刮秋痢。”宋茂香结结巴巴临时为他编了一个理由。
既是因病缺席,王教官也不追究。集训开始,首先是学习政治,要以**的军事思想武装每个人的头脑。宋茂香和连里的民兵战士们盘腿坐在沙滩上,听王教官的报告: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王教官如是说:“一天等于二十年……”
宋茂香有些诧异,这位王教官的报告并没有更新的内容,与她平时听到的报告没有什么不同。正在寻思间,只见一个头戴草帽的青年一个箭步蹿来,连一声招呼也没打,就在她的身边坐下。宋茂香定眼一看:原来是瘌痢金根。
“你不是不来么?怎么又来了?”宋茂香问。她已为他编了一套谎话,这会使她下不了台的。
“本来我就不该来。什么学习政治?不就是谷种干净,熄灯上油么?”瘌痢金根不以为然。
“你还谷种干净,熄灯上油?”宋茂香憋了一肚子的气,蓦然发泄出来:“这是右派!”
“你敢说我是右派?你算个什么东西?”瘌痢金根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告诉你吧,我是贫农阶级,革命干部子弟!”
二人终于吵开了,王教官问明情况,判定瘌痢金根无理。
“她为什么要骂我右派?”瘌痢金根丢开宋茂香,向王教官发出质问。
“你把‘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说成是‘谷种干净,熄灯上油’,就是右派。”王教官动怒了。他给了他一顿严肃的批评,又给了他一个严肃的处罚:“柯金根,我命令你沿着河滩跑十个圈。”
瘌痢金根拒不接受处罚,公然摆了摆手,扬长而去。王教官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无可奈何。眼睁睁地望着他走了,消失在小路的转弯处。
“他是柯得贵的儿子,谁都不放在眼里。”宋九根趁机诋毁他。
“柯得贵正好管民兵工作,我去找他汇报。”王教官余怒未消。
瘌痢金根回到家,如同进了保险箱一样,见到妈妈便忍不住失声痛哭。几多委屈,几多不满全都化作滴滴泪水在面颊上滑动。他告诉妈妈:宋茂香无事生非,还骂他是右派,只字不提王教官批评他的事。得贵婶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地去找茂香妈,狠狠地告了她一状。
“她得贵婶,你犯不着生气。”茂香妈请她堂屋里上座。
“她骂瘌痢金根是右派,骂得好恶——把他骂哭了。”得贵婶在堂屋里坐下,拉着长腔历数宋茂香的种种不是。“我们一家三口,有二人参加了革命工作,怎么能是右派?”
“哎呦,这‘右派’怎么可以乱套?”茂香妈知道女儿的缺点,常常会出口伤人:“等她回来,我叫她给瘌痢金根道歉。”
得贵婶消了气,回到家里,出乎意料地看见丈夫也回来了,此刻他正在院子里训斥儿子。他怒容满面,暴跳如雷。虽然没看到他的笑脸,但她的心里还是高兴的。他总算没有忘记这个家。
“王教官找我汇报了你的情况。”柯得贵伸手扯起儿子的耳朵,大声呵斥:“简直太不像话。”
“你偏心。”瘌痢金根重重地顶了他一句。
“好哇!你还不服气?”柯得贵在公社是第一把手,拥有绝对的权威。回到家里,依然是第一把手,也拥有绝对的权威。他不能容忍有人顶撞他。于是,他操起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瘌痢金根也举起手予以还击。二人对打起来,扭作一团,各不相让。得贵婶立即介入,她坚定地站在儿子一边。他很少回家,今天一回来,不是和她叙家常,不是和他计划着过日子,而是张嘴就骂人,抬手就打人。尽管他打的是儿子,可是儿子是她生的,是她养的,她心里一百个不满意。她用力拉开丈夫,让儿子得以脱身。
“该死的东西,实在是不争气!”柯得贵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唾了一口。
“该死?骂得好!骂得痛快!”得贵婶鼻子一哼,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我娘儿俩都死干净了,你就舒服了!”
“你知道瘌痢金根犯了什么错?”柯得贵试图对妻子解释一二:“他连‘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都不懂。”
“正是因为不懂才去参加集训嘛!要是什么都懂,还参加什么集训?”得贵婶极力袒护儿子,菲薄的嘴唇拉得长长的:“宋茂香为什么欺负他?还不是看着你的眼色行事。”
“是县人武的王教官找我汇报情况,不处罚瘌痢金根,民兵集训无法开展下去。”作为民兵营长兼政治教导员的柯得贵不能不坚持原则:“你劝劝瘌痢金根,下午叫他去接受处罚。”
下午,各基干民兵连都转入了实地训练阶段。整个河滩上,到处红旗招展,哨声不断。第一连的基干民兵战士们在王教官的指挥下,正学习列队、学习立正、学习向右看齐。瘌痢金根又迟到了,他不知道要向王教官报告,便直接插入到队列里。
“柯金根,出列。”王教官早就盯上了他。
瘌痢金根只得走出队列。这一次,他吓慌了,就连他平日的神气劲也消失了。唯一使他暗暗庆幸的是:他终于听懂了什么叫出列,算是没出洋相。
“沿着河滩跑十圈。”王教官下令。
瘌痢金根只得起步跑。他沿着河滩地跑着跑着,一直跑到太阳落山,才算完成了这十圈的任务。刚到终点,他就躺下了,他实在是累极了。王教官见他躺下了,急忙走过来,再一次向他发出命令。“柯金根同志,立正。”
瘌痢金根看着王教官怒气冲冲的脸,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地摆好立正姿势。同时,大张着嘴巴喘粗气。
“再慢跑二十米放松放松。”王教官的命令又出。
瘌痢金根又小跑了二十米,他的呼吸似乎平稳多了。
“稍息。”王教官的态度缓和多了:“你对错误有深刻的认识吗?”
“错误严重。”瘌痢金根立刻作出保证:“下次改。”
兵不“斩”不齐,王教官公开处罚瘌痢金根,在全连的震动很大。基干民兵们一改松松垮垮的恶习,积极地投身到火热的军训中。
※※
随着台湾海峡战事的吃紧,战备工作也进一步跟着吃紧了。**大可县委、县人武决定:不仅要对基干民兵进行正规集训,同时也必须对普通民兵进行正规集训,从而使每一个人民公社的社员都成为拿起枪杆子会打仗,拿起锄头会种田的合格民兵。因此,正在进行中的小秋收——大兵团作战必须暂时停下来,以适应战备的需要。
民兵集训的工作量加大了,驻谷仓人民公社的民兵工作组一下子就充实了十几名军队干部,人手仍不够用,不得不又从地方干部中,从复员转业的退伍军人中临时抽调一些力量协助工作。宋茂香这一次又被聘为教官,负责对第一连的普通民兵连的民兵进行集训。她对民兵工作并不内行,只不过在上中学时学过一些立正、向右看齐等一点皮毛知识。比上,自然是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
宋茂香首先训练的是第一生产小队的普通民兵。这是一群年龄大小不等,身体情况各异的男女社员,一群难以驾驭的乌合之众。宋茂香好不容易才把他们请到苦槠坪来,勉强凑合在一起。按照集训计划,办了一个政治思想学习班,辅导他们学习一些东风浩荡大地回春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等什么的。宋茂香费力地讲了一个上午,讲得口干舌燥,民兵们似听非听地坐了一个上午,坐得心烦意乱。到了下午,正式的军训开始了。
“第一排的普通民兵全体集合。”宋茂香大开嗓门,发出口令:“立正,向右看齐。”
口令发出了好一会,也无人响应。民兵们依旧是三三两两或站或坐地聚在一起。他们不是有意拒绝,而是根本不懂如何才是集合。宋茂香不得不亲自动手,指导每一个民兵的每一个动作。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勉强强拼凑了一个弯弯曲曲的队列。站在第一队的是仁义公,他腰背佝偻,双脚叉开,如同一只大干虾。站在第二队的是得贵婶,她走路时钩着头,立正时翘起臀,活像一个老鸭婆。站在第三队的是聋子狗顺,他听不见口令,但能模仿,却总比别人慢两拍……
“民兵同志们,我叫立正的口令,你们就得挺起胸,两眼平视,前后左右看齐。”宋茂香不厌其烦地反复交待。她走到第一队的仁义公面前,纠正他的姿势:“我叫立正!听见了吗?立正!”
“礼者?你怎么把礼者读成了立正?你的读音错了。”仁义公反过来纠正宋茂香的“错误”:“朱熹曰:礼者,礼者,谓制度之品节也。你这不合礼节。”
“我叫立正,不是礼者。”宋茂香重申她的口令。
仁义公还是纠正不了,他的干瘪的嘴唇不停地打颤,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望着他那酸溜溜的老夫子相,宋茂香又好气又好笑。他毕竟当过她的老师,她不愿过于为难他,不妨放他一码。
“第二队,出列。”宋茂香又命令。
第二队是得贵婶。宋茂香试着纠正她的姿势。可是这位第一夫人更难讲话了。她什么都不懂,却又装作什么都懂,爱逞能。宋茂香知道得罪不起她,只好忍气吞声,将她置之于一旁。
“第三队民兵出列。”宋茂香又把目光投向老实巴交的聋子狗顺。
聋子狗顺听不见口令,宋茂香摆了摆手,叫他一旁休息。
“第四队民兵出列。”宋茂香的命令又起。
站在第四队的是尚应叔。虽然他患有慢性病,一走路就呼吸急促,但他对集训十分投入。加之立正、向右看齐等各动作都比较规范,因此受到宋茂香的表扬。
“不就是走两步路吗?有什么了不起?”站在第五排的茂香妈不那么服气。
宋茂香斜瞥了妈妈一眼,她不满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她唱对台戏。那会动摇“军心”的。
“请说话的同志站出来。”宋茂香把目光注视在妈妈身上。她不称她妈妈,仅称为同志,显然是不那么客气了。“立正!出列!向前五步走!”
茂香妈见女儿发火了,后悔自己失言。可是大错已经铸成,有什么办法?只能向她表示服从之意,以维护她的威信,从而挽回不良影响。于是,她尽力按照她的口令的要求,向前走了五步。
“向右转,起步走。”宋茂香的口令又起。
茂香妈听懂了向右转的意思,便立即向右转。她是带着坐在织布机上的姿势进入角色的,她有两顶半大不小的“三寸金莲”,每走一步,都要大幅度地摆动双手,以维持平衡。可是此刻,她的两腿已不那么听使唤了,想站又站不稳,想转过身子又转不动,两脚猛地一踏空,跌倒在地。宋茂香又好气又好笑,随手上前搀扶她站起来。她满以为扶起了她,事情就了结了,不想妈妈又反过头来,泼口大骂:
“训练训练?出不尽的鬼名堂!”茂香妈浑身疼痛难忍,满腹牢骚脱口而出:“什么全民皆兵?臭狗屎!”
“哎呦来,你怎么也这么说话?全民皆兵是**提出来的。”宋茂香经她一骂,好不尴尬。尤其是她的牢骚话里,涉及到许多政治问题,这是不能原谅的:“你再说我就……”
“你就怎么样?你就给我插上白旗吧!你就给我戴上反革命的帽子吧!天哪!这是什么世道?老骨头快要摔碎了还不让人说一句话?”茂香妈一腚坐在地上,又哭又喊:“简直是黑了天了!还要拿**来压我!可怜我娘屋里是贫农,婆屋里也是贫农。告诉你吧,我是无产阶级:有‘柿油’,有‘米粥’。”
“什么‘柿油’、‘米粥’?”宋茂香一阵冷笑。“不要说那些连你自己也听不懂的话。自由和民主都是人民给的,你要是再发牢骚,就是阶级敌人了。是敌人,只能是专政。”
母女俩吵得很凶,其他的民兵们趁机起哄。整整的一个下午,就这么“耽误”了。民兵训练工作实在太难办了,宋茂香不愿再当这个教官。她找到民兵营长兼教导员的柯得贵,提出了辞职申请。
“再坚持坚持吧!”柯得贵恳切挽留她:“再搞一次防空演习,民兵工作的三落实就结束了。”
※※
民兵集训已进入到更加关键的阶段。按照民兵营部的布置,今晚十点至十二点钟,将举行全公社范围内的防空演习,以提高社员们的战备意识。命令很快下达到各个民兵连。宋茂香和瘌痢金根分别根据各自连队的情况,作出了相应的安排。
晚上十点整,防空演习正式开始。民兵营营长兼政治教导员柯得贵及驻公社的县人武工作组的干部们,各人都手拿着铁皮喇叭,下到各个自然村进行具体指导。在谷仓村,悬在老戏台上的断犁头骤然响起,高亢而沉重的声响划破了长夜的沉寂,使人很容易想起战争就要来临。
“全体基干民兵同志们,听见‘断犁头的响声’在十分钟以内打起背包到苦槠坪紧急集合,去执行一次政治任务。”各个铁皮喇叭一遍又一遍地传达着演习命令。
基干民兵们闻风而动,一个个摸黑打着背包来到苦槠坪紧急集合。在黑暗中,柯得贵登上了老戏台。他迅速检阅了民兵队伍,然后下达了进行夜间拉练的命令。基干民兵们立即被拉走了。黑黝黝的苦槠坪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紧接着,悬在老戏台上的断犁头又一次响起:这是普通民兵开始防空演习的信号。
“各位普通民兵同志们,听见‘断犁头的响声’,在半小时以内进行紧急疏散,还要实行灯火管制,夜间不许点灯,不许打手电。同时要对五类分子严加看管,防止他们趁机破坏。”各个铁皮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响起,传达演习命令。
普通民兵们没有闻风而动,他们之中多为老弱病残,动作85926总要慢上两拍。半个小时很快过去,灯火管制似乎做得还不错:各个自然村里尚未见着有一个人点灯或是打手电。惟有紧急疏散和“逮捕”五类分子两大项目未能落实。柯得贵又下到各个自然村亲自督促补课:缺什么补什么。他很快发现,这些普通民兵们并不是做得不够,而是根本没有去做——一个个都在屋里睡大觉,没有参加演习。柯得贵一时气得七窍生烟,真想立即冲进那一排排小屋里,把他们统统抓起来,予以严惩。在回营部的路上,他迎面碰见了宋茂香。
“你们谷仓生产大队的普通民兵没有一个人参加演习,连一点警惕性也没有。如果有某一天,敌人真的来轰炸,我看你们非要掉脑袋不可。”柯得贵把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全发泄在宋茂香身上。
“这些普通民兵大都是老弱病残,紧急疏散嘛,是会疏的。只是动作慢一点。”宋茂香嗫嗫喏喏,小声汇报:“至于逮捕五类分子,可能有些困难。我建议能否另调几个基干民兵协助执行。”
柯得贵听了宋茂香的汇报,立即采取了两大措施。一方面是调集干部分别下到各个自然村挨门挨户进行动员,一定要让所有的普通民兵完成紧急疏散的任务。另一方面是调集基干民兵,负责逮捕五类分子。命令既出,干部们分头去办。其中,要算瘌痢金根的任务完成得最好。
瘌痢金根一接到命令,立即带着他的基干民兵连首先逮捕了柯繁青,接着又逮捕了其他的五类分子,并把他们统统关进了大队部,等候处理。
“柯金根同志,命令你马上把五类分子都拉出去。”柯得贵以营长兼政治教导员的身份下达命令:“按原定计划办。”
瘌痢金根走了,去执行“按原定计划办”的命令。柯得贵又一次下到谷仓村巡视。他依然看不见有一个普通民兵走出家门。
“要么,要么让我再敲一敲断犁头催一催?”宋茂香什么办法都使尽了,总也无法使普通民兵们走出家门。
“你马上通知所有的普通民兵,就说蒋介石已全面反攻大陆了。有两架美国飞机要在村子上空丢炸弹。”柯得贵无计可施,一急之下,想出了一个妙着。他果断地向宋茂香下达命令,同时还把手上的铁皮喇叭亲授予她:“我就不相信他们出不了‘世’!”
“这样说好吗?”宋茂香有点迟疑。
“这是命令!”柯得贵有点不耐烦了:“关键时刻还躲躲闪闪,哪能办得成大事?你就按照我说的办:要把演习当成‘真事’一样对待。”
命令就是行动。宋茂香立刻拿着铁皮喇叭在村前村后呼喊开了。
“普通民兵同志们,现在传达一个紧急通知。”宋茂香的铁皮喇叭把她的声音放大了好几倍,在寂静的夜空里四处回荡,更显得阴森而恐怖。“蒋介石已经反攻大陆了!有两架美国飞机要轰炸我们村。现在命令所有的普通民兵马上行动,进行紧急疏散,还要实行灯火管制,不要让敌机发现目标。”
宋茂香拿着铁皮喇叭在村前村后喊了几遍,又怕如此把演习当成“真事”办会吓着妈妈。她忙里偷闲悄悄回了一趟家,再三再三地叮嘱妈妈:不必惊慌,这是防空演习。茂香妈本来就没有惊慌,现在反而感到惊慌。她依旧不准备参加防空演习:什么全民皆兵?什么紧急疏散?还是睡觉的好!她送走女儿,便大门一关上了床。她大约睡了半个时辰,,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篱笆小院之外又有人敲门,同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大叫。
“茂香妈,开开门!”是拐能叔在叫。茂香妈急忙开了门,拐能叔一个箭步跨进屋里。在黑暗中,他熟悉地一把抓住她,附着她的耳朵小声说:“不得了,蒋介石反攻大陆了!还派了两架飞机来轰炸。”
“茂香临走时说了,这是防空演习!”茂香妈不信。
“那是**阵!蒋介石反攻大陆,千真万确!知道这些天来放着晚稻不割,专门搞操练是为的什么?那是前方有情况了。”拐能叔一把拉着她就往外走。“你还守着这个破家?那炸弹是不长眼睛的。”
“真的打仗?”茂香妈还有点将信将疑。
“村里人都这么传。”拐能叔指着门外对她说:“你就到门口打听一下吧!”
整个谷仓村快要沸腾了,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的说蒋介石已占领了县城,有的说美国佬已在省城里甩了装有糯米圆子的圆子炸弹。说法不一,莫衷一是。唯一共同的是:大家都说要打仗了。
“天哪!这怎么得了?”茂香妈一下子急哭了。她想起了她的女儿宋茂香尚还蒙在鼓里,还以为是在搞防空演习,殊不知蒋介石已反攻大陆了。她伸头望了望门外,门外漆黑一片,也不知道女儿现在在哪里。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她相依为命的女儿。“我不能走,我要等着我的女儿回来。”
远处,断犁头的声响和铁皮喇叭的呼喊不断地传来,忽强忽弱,时断时续,使本来就不平静的秋夜变得更加不平静。茂香妈惆怅万分,全身禁不住抽搐起来,两腿一歪,瘫倒在地。
“你一定得马上离开这屋子。让我把你安顿好,再找人打听茂香的下落。”拐能叔不顾一切地拉着她往外走。
“我就像发疟疾打摆子一样,一阵冷一阵热。”茂香妈一把抓住拐能叔的衣襟,大叫失声:“哎呦来,我要屙尿!”
“就在这堂屋里屙吧!反正这个家我们也不要了。”
茂香妈便意强烈,可是她抽搐的双手怎么也解不开裤腰带,小便已超速“射门”,尿湿了她的裤裆。拐能叔顾不了许多,强拉着她走出篱笆小院,来到村口。只见通往庙东谷的小路上有不少扶老携幼逃难的人。二人不约而同地加入到这个行列里。这是一支盲动的队伍,谁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躲。反正你跟着我,我跟着他,就这么走着走着。在黑灯瞎火中,竟也摸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洞里。拐能叔辨出了这山洞名叫虎口洞,是毒蛇和猛兽经常出没的地方。
拐能叔和茂香妈也进了山洞,摸着一块石头坐下,连大气也不敢喘。凭感觉,他们注意到这洞里洞外到处挤满了人,有村里的也有村外的。这里没有人高声喧哗,但有人窃窃私语。有一个女人抽抽噎噎地哭着摸进了山洞,就在拐能叔的身边蹲下。拐能叔虽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痛苦,他不声不响地主动挪了挪身子,让出了屁股下面的石头给她坐。同船共渡十年修,在这共度患难的非常时刻,人与人之间在无形中变得十分友善和宽容。不管是相识的还是不相识的,都是如此。
“你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也许我们能帮助你。”拐能叔主动关心她。
“呵!你是他拐能叔?”对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听出了,你是得贵婶!”拐能叔也“认”出了她。
他乡遇故知,二人都感到异乎寻常的亲切。他们小声谈论着蒋介石反攻大陆的种种行动,谈论着美国佬的装有糯米圆子的圆子炸弹的威力,得贵婶蓦地拉着拐能叔的手,发出了暴烈的哭声。
“天哪!我活不成了!”得贵婶的哭声之大,把整个山洞里的人都惊动了。
“是谁在大声哭?小心天上的飞机发现目标。”黑暗中有人抗议。
得贵婶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哭声放出来。
“别哭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茂香妈也在一旁劝慰。
“告诉你吧:刚才李秋根说告诉我,公社里所有的五类分子都集中起来了。怕是要拉到什么地方去枪毙。”得贵婶悄悄说给拐能叔和茂香妈听:“我不是心疼这些该死的五类分子。我是心疼柯得贵。他今天枪毙别人,就能脱得了身吗?万一蒋介石反攻大陆,能饶得了柯得贵吗?”
“我的天哪!我的茂香不也得沾上一股么?”茂香妈的心也在不安地颤动。恐怖而漫长的夜,的确难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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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民皆兵的运动中,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因不包括在“人民”之内,因而是没有资格参加民兵组织的。艰苦的民兵训练论不到他们。但是,不参加集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没完没了的批判斗争会、训话会、以及超负荷的劳动,从精神上、**上强迫他们接受改造,脱胎换骨。
就在断犁头第二次敲响的时候,就在宋茂香的铁皮喇叭耸人听闻地呼喊着蒋介石就要反攻大陆的时候,柯繁青被人五花大绑地押进了大队部,推进了里屋的角落里。她没有挣扎,她早已习惯了这类的专政,因而并无太大的计较。只是感到棕绳捆绑得太紧,以致有点限制了呼吸。她安静了片刻,呼吸似乎顺畅了许多。突然,门轴子吱地响了一声,瘌痢金根带着几个基干民兵进了门。
“柯繁青,走。”在黑暗中有人高叫。
柯繁青想站起来,可是她的双臂被紧紧地缚着,怎么也使不上劲。不知是谁重重推了她一把,柯繁青这才站起来。她被押出了大队部,与另外几个五类分子合在了一起。她的心里顿时不安起来。在这半夜更深的时候,把他们押到哪里去呢?她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月亮早已躲得无影无踪,大地一片昏暗。从老戏台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断犁头的声响和铁皮喇叭的呼喊。柯繁青暗暗疑疑惑惑,她总不相信蒋介石会在今晚反攻大陆,也不敢相信美国佬会在今晚甩什么糯米圆子炸弹。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怎么也梳理不清!她偷偷朝身后斜瞥了一眼:她看见了押解她的黑漆漆的枪口和矛缨枪上的尖头,心里陡然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怖。只要持枪者的一个动作,她也许就此倒下,永远离开这个世界。难道今夜就是她的末日吗?她恍恍惚惚地想了很多很多。她想起了她的家,她的儿子和儿媳。她舍不得离开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她被押到了一处杂木丛生的荒野间。这里听不到断犁头的声响,听不见铁皮喇叭的呼喊,惟有阵阵林海的呼啸在耳边掠过。
“停步,请干部训话。”突然有人高叫。
柯繁青定了定神,大睁着双眼,努力分辨着眼前的这一切。她断定她还活着,她的魂飞天外的躯壳已来到龙脉岗了。她记得她的男人沈山果就是在离这里不远处倒下的。也许,她也将在这附近倒下。
“都给我滚到土坝后面的碾房里去劳动改造。明天一早,把碾好的米挑到公共食堂里去。”瘌痢金根在黑暗中大声训斥:“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
原来不是执行对她和他们的死刑。柯繁青放心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她隐隐约约感到有人正为她松绑,她的心里又重新唤起对生的**。她想说点什么,可总是说不出话。她感到口干舌燥,感到喉咙就要冒烟。
“报告,我想喝一点水渠里的水。”她终于说出了口。
“去喝。”瘌痢金根立刻批准。
柯繁青来到水渠边俯下身子,双手捧起水,喝了一个痛快。她的心里似乎轻松多了。五类分子们先后进了碾房开始劳动,柯繁青也进了碾房开始劳动。碾房里点起了灯,水闸已经打开,水碾在流水的冲击下,吱吱呀呀地旋转,把稻谷的黄色外壳一粒粒地剥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仁义公不知为何也跌跌倒倒地进了碾房。他的到来很使被专政的五类分子们感到惊讶。他属贫下中农阶级,他不和他们划清界限,他不怕被“染缸”染成黑色,此来何干?柯繁青见他累得快要倒地,慌忙扶着他在石礅上坐下。
“不得了啦!蒋介石反攻大陆了!”仁义公附着柯繁青的耳朵悄悄说。
“仁义公,这话太什么了!不能乱讲!”柯繁青小心提醒他。
“乱讲?是柯得贵亲口说出来的。”仁义公干瘪的嘴不停地抽动着:“村里的人都跑光了。我动作太慢,中途失了伴,也不知怎么七弯八拐地摸到这里来了。”
五类分子们听着,一个个缄口不言。他们对此类的政治问题一向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因为稍有不慎即会招来杀身之祸。二位监督劳动的基干民兵早已不知躲到什么地方打瞌睡去了,偌大的碾房里,成了五类分子们的世界。没有人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可是他们依然噤若寒蝉。
“你说这全民皆兵为哪般?”仁义公总爱议论时事:“恐怕是要‘变天’了!”
“天气还好,不会下雨。”柯繁青装聋作哑。她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解放已**年了,而他总爱找她谈论这方面的事,总爱以老眼光去看待她,这是十分危险的。她觉得有必要对他说清楚:“你不要以为我希望蒋介石反攻大陆,不要以为我还希望土地还‘家’——把分给农民的土地又重新收回来。我和我父亲一样,主张耕者有其田。我父亲生前,就把家中的大部分土地分给了没有土地的农民。我和我丈夫仅继承了六十亩水田的产业。之所以没有无偿地送给农民是因为我是想办点教育,搞点慈善——筹点经费。不料竟招来这样的大祸。虽然我成了‘地主阶级’,而且还当上了右派。可是我对党还是没有一句怨言的,我打心里喊**万岁。”
仁义公怔怔地望着她,一下子像是陌生了许多。世道变了,世风日下。这人的心也变得深不可测。有不少人为了保护自己,求得生存,不免时时事事伪装自己。人与人之间变得毫无真情可言,无真话可说。这柯繁青的一席话,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
“我是说蒋介石痴心妄想。我们全民皆兵,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把他淹死。”仁义公也来了一个急转弯,修正了他原来的意思,变得相当突出政治了。
二人的谈话就此打住。这是以真对假?还是以假对真?还是以假对假?一时尚难分辨。柯繁青转过脸望着流水推动着的轴轮和旋转不停的水碾,心里十分不安。
“柯老师可以休矣!”仁义公摆了摆手。“古人云:失之已,反之人,岂不迂行哉!”
柯繁青读着他的脸,半天也没能读懂。
※※
防空演习结束了,宋茂香回到家里,发现篱笆小院的门敞开着。妈妈没回来,拐能叔没回来,全村至少有一半的人没回来。她开始意识到情况的不妙:他们能到哪里去呢?她一方面连夜派人报告营部,请求支援。另一方面又发动基干民兵分头上山去找。到天亮时为止,已找回失踪的大部分人。茂香妈、拐能叔、得贵婶等几人仍无下落。
“他们在哪里呢?”宋茂香心急如焚。
原来,茂香妈、拐能叔等人仍在虎口洞深藏未出。他们在心急火燎中苦熬了一夜,熬到天亮也没看到天上有飞机、地下有炸弹,一切平静如常。有人试着走到洞口,来到村里打探情况,这才发现原来是一场虚惊。
“是谁造谣说蒋介石反攻大陆?完全搞错了节目。”躲在虎口洞里的人一个个神色沮丧地走出山洞,简直哭笑不得。宋茂香见到妈妈,抱头大哭:“我找了你一夜,找得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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