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干部适应不了回家去轻轻松松
宋茂香总算是脱离了农业劳动,正式来乡政府当干部。她的具体工作是收发文件,整理文件,兼做些文书之类的杂事,让李秋根分出手来,多干点别的。宋茂香上班的第一天,就收到来自各省地县的各类文件、简报一大堆。要把这些文件、简报一一登记,分类管理,并非易事。她从早忙到晚,越理就越乱,总也清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宋茂香,快去吃饭。再不吃,食堂就要关门了。”李秋根端着碗进了办公室。
宋茂香抬头看看窗外,窗外已是灰蒙蒙一片雾霭,天就要黑下来。她匆匆到食堂打了饭,也端着碗进了办公室,二人一面吃,一面谈工作。
“全国各地都在搞大跃进,文件、简报多如牛毛。像你这样管法,不累死才怪。”李秋根介绍他的工作经验:“凡急件(或上级领导下达的重要指示)你得马上去办,不能有片刻拖延。对一般文件、简报,你可以暂时放一放,不必理它。”
宋茂香吃过饭,按照李秋根交待的办法,把文件和和简报重新清理了一遍。突然有一封特别标明“绝密”字样的信件,跳到了她的眼前。这是县委洪书记致柯得贵的亲笔信,是今天下午县委会的通讯员小马专程送来的。宋茂香当时就感到此信极不寻常,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处置,所以一直压在这一堆文件和简报中。
“这封信很重要,你得马上面交柯组长。”李秋根一旁提示。
宋茂香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信件,来找柯得贵。岂料不巧得很,柯得贵早已睡觉了。他日忙夜忙,几天未能很好地休息。宋茂香站在他的房门口,十分为难。她不想叫醒他,怕惹得他不高兴。可是事关重大,又不能不叫醒他。考虑再三,她还是鼓起勇气,叩开了他的门。
“县委洪书记送来了急件。”宋茂香抱歉地说。
柯得贵伸手接过信件,转身来到办公室,坐在他专用的太师椅上。这才懒洋洋地拆阅这封印有“绝密”字样的信件。摊开一看,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字,他至少有一大半不认识。
“把信给我念一下。”柯得贵把信甩给了宋茂香,然后颐指气使地说。他觉得这样做极像大干部。
宋茂香当然是百依百顺,无论是对待“绝密”信件还是非“绝密”信件。她小心翼翼地把凳子挪到他的身边,把信默读了一遍,这才字正腔圆地低声读给他听。
“……宰杀风的出现,是新形势下出现的阶级斗争。应该及时果断地采取行动,把这股歪风消灭在萌芽状态……”
柯得贵听着,突然眼前一黑,脸上火辣辣地直冒汗。县委洪书记显然是在间接地批评他领导不力,没有能很好地控制全乡的局面。他感到有些委屈:宰杀风的突然出现,的确是他始料不及的。
“列宁说得好:政治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宋茂香继续朗读:“你们一定得不折不扣地把各个基层的领导班子整顿好,把阶级敌人清理出去,绝不手软。”
“不要念了!”柯得贵如同触电一样,拍案而起,随手掏出横插在腰间的手枪,沉沉地甩在桌子上,惊得桌子上的煤油灯和墨水瓶当当作响。“我要亲手办他几个!”
宋茂香吓了一跳,立即停止了朗读,困惑而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位震怒的上司。她真怕他一时冲动地拿起枪来,扣动扳机,赏她一颗子弹。她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悄悄抬起头。但见办公室的四壁漆黑,如同一口永不见天日的活棺材。
“还有多少?”柯得贵的态度又转变了:“念!”
“……县委认为,沙田人民公社新出现的倒退问题,是因为各基层组织班子涣散。虽然在组织上加入了人民公社,但在思想上还远远没有加入人民公社,没有很好地过好社会主义这一关。这一点,务必提醒各级领导干部切记切记。”
柯得贵认真听着,一声不响地吸着烟。他的政治嗅觉已经感到:县委之所以不允许谷仓乡草草地挂上人民公社的牌子,大概就是因为沙田人民公社出现了倒退的问题,因而变得十分小心谨慎了。他越听越烦,蓦地又抬起手来用力在桌上一捶,以宣泄胸中的怨气。
“你给我滚!真***见鬼!”他指着宋茂香大声呵斥,把她当成了出气筒。
宋茂香又吓了一跳,一股难忍的羞愧涌上心头。既然他决定叫她滚,滚就滚吧!原来,当干部的滋味也并不美妙,这乡政府也并不值得留恋。她悄悄叹了一口气,豆大的泪珠在面颊上滚动。她低着头,走出了办公室。
“宋茂香,你回来。”柯得贵虎着两眼,咄咄逼人。宋茂香又驯服地缩回了脚。柯得贵牢骚一过,又是一番好言安慰:“你只莫见怪,我不是发你的脾气。”
宋茂香简直哭笑不得,她只好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你明天下到坳背村去,帮我整一份材料。”柯得贵的主意又来了:“于连生反对走社会主义道路,和右派分子没有两样。”
宋茂香暗暗吃惊,反对走社会主义道路——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罪名!可怜的于连生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经过了反右斗争的洗礼,宋茂香深深懂得,只要上级领导指名要整什么人。那么,整人的材料总是可以逐条逐项地编造出来,“对号入座”。
“宋茂香,你愣什么?”柯得贵的脾气又上来了:“你想包庇坏人吗?”
挂在墙上的时钟突然当当地敲响了。一下又一下,它像是受了柯得贵的感染,正敲击着宋茂香的心房。宋茂香失神地望了望时钟,已是晚上十点了,早已过了下班时间。
“我想,我该回家了。太晚了路上不好走。”宋茂香小心地把自己的想法掩饰过去。
“你就是想着回家?多想一点工作嘛!这是大跃进时代,一天等于二十年!”柯得贵说着,突然又心生一计:“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帮我写一份汇报提纲,写完提纲和赵玉兰在一张床上挤一挤。明天回去以后,再找宋大发,再做一做他的思想转化工作。”
※※
宋茂香带着柯得贵布置的两大任务出了乡政府。第一站她准备找宋大发谈话,做好他的思想转化工作。她走过苦槠坪,远远看见宋大发家的两扇紧闭着的漆黑大门,心里惶惶惑惑。谷仓村是她的故乡,宋大发是她的本家堂哥,情况的熟悉是开展工作的有利条件。但是,因为情况太熟悉了,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天理、国法和人情交织在一起,往往又成了不利的因素。目前,也只能试着来:走一步,看一步。宋茂香走着走着,老远就看见他家的大门蓦地开了,宋大发的妈妈迈着一对三寸金莲出了门,正向她走来。
“姆娘,大发哥在家吗?”宋茂香走上前,笑着问。
“这不是茂香吗?我早就想找你了。”大发妈一把拉住她,有多少心里话要对她说。“你如今是乡干部了,你得管一管我屋里的那个前世的家婆精。”
“怎么,大发嫂又惹你生气了?”宋茂香勉强应付两句,抽身要走。她没有时间和她多罗嗦。
“她一大早就骂我吃了去死,还骂我烂肝烂肺。”大发妈抢上来,历数儿媳的种种不是。“她还说:你这个老寡妇应该去嫁人。”
宋茂香又勉强搭讪了两句,夺路便走。她知道她家的事难管,婆媳不和,各人都有各人的理,就是包公在世,也断不清她家的案。她走进了他家的堂屋:大发嫂正背朝着她夹菜吃饭,像是没有发觉有人进门一样。她家的那只黑麻母鸡正带着一群小鸡在后院里觅食,见有人来,风快避在一旁。
“你是吃了去死么?不安分的东西!翅膀还没长硬,你就抖起来了。”大发嫂把手上的黑釉子碗朝桌上一摔,指着黑麻母鸡大声呵斥。
宋茂香知道她是指桑骂槐,也不计较。自从她进了乡政府当干部,职务超过了她的男人宋大发,她就对她抱有成见了。但是,这种成见也只能暗暗藏在心底,嘴里实在是说不出口。
“大发嫂,大发哥在家吗?”宋茂香以她的热面靠着她的冷面。
“哟,是茂香妹子来了?”大发嫂转过脸来,佯装恍然大悟。然后,满脸堆笑,婉言谢客:“他发了心气痛,睡了。”
宋茂香十分难堪:进不是,退也不是。幸亏宋大发明达事理,听见宋茂香的声音,便在里屋里叫她,请她到里屋里坐。宋茂香进了里屋,果然看见宋大发躺在床上。她也不客气,信手拉了一把竹椅就在床边坐下。谈话从家常话开始。
“刚才在门口,姆娘对我说了一点家务事。”宋茂香轻描淡写地说。
“婆媳不和,没有办法。”宋大发苦笑着摇了摇头:“老娘骂我怕老婆,老婆骂我怕老娘。夹心烧饼真难当。”
“清官难断家务事。”宋茂香话题一转,进入了正题:“目前,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一天等于二十年。我们乡也不能落后。县委洪书记指示我们,要加强学习,努力跟上形势。”
宋大发细眯着眼,装作洗耳恭听状。其实,他早就猜到了她要说的内容。不等宋茂香说完,他就拦腰打断她的话:
“社会主义?**?我早就学了。”宋大发摆摆手:“我身体不好,支持不住了。”
“柯组长叫我来问候你,叫你好好休养。”宋茂香将计就计,紧紧把握谈话的主动权:“柯组长还说:希望你在村了带个好头。等人民公社成立了,会提拔重用你。”
宋大发嗤之以鼻。他强烈表示,他不稀罕他的重用。他当了几年干部,他的地位早已在谷仓人的心目中根深蒂固,用不着什么人给他加封什么官。
“你们搞你们的运动,我完全支持。只是我有病在身,什么事也管不了了。”宋大发把衣服披在肩上,盘着腿半卧在床,闭上眼睛,不再理她。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了起来,二人的谈话陷入了僵局。宋茂香自觉文化水平不低,理论也还强,可是现在她语塞了。她不想立即告辞,她还想把心里的没能说完的话再找机会说出来。于是,她转身去逗小英子,打算缓和一下气氛再说。
“哟,小英子来了?真漂亮,快叫小姨。”宋茂香亲切地拉拉小英子的手,又摸摸她的脸:“好几天没见了,你想小姨吗?”
“想!”
“是嘴上想还是心里想?”
还没等小英子回答,虚掩着的门猛地被推开了。大发嫂进了屋,手上握着一只鞋,按着小英子的屁股就打。小英子不明不白地挨了一顿打,她哭了,扯起嗓门直嚎。大发嫂又恶言恶语地大骂了起来。
“不要脸的**,从东家野到西家,是要偷人卖骚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着,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在宋茂香的脸上掴了一记耳光。她吃惊地望了望平白无故挨打的小英子,望了望震怒的大发嫂,又望了望佯装熟睡的宋大发,自觉没趣,怏怏退出了门。
“茂香妹子,你好走!”大发嫂马上又现出了一副笑脸,送客出门。
宋茂香离开了宋大发的家,直奔乡政府,恨不能一步跨进柯得贵的办公室,向他汇报她的委屈。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柯得贵最能理解她了。在众姓祠堂门口,她不经意地碰见了仁义公。
“慌慌张张干什么?”仁义公怔怔地望着她,问。
“上乡政府。”宋茂香说着,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我要控告宋大发。”
“控告?控告什么呀?”仁义公哈哈大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得住手时且住手。宋大发是个很不错的人,你控告他干什么?走,到我家去坐坐。”
经仁义公再三劝说,宋茂香终于冷静下来。她没去乡政府控告宋大发,也没去仁义家去坐,她得回家看看妈妈。二天未见妈妈了,她的确有点想。
※※
宋茂香一踏进自家的篱笆小院,就听见从堂屋里传出的织布机的响声。她知道,妈妈正在全神贯注地织着布。
“妈!”宋茂香对着堂屋里高叫,声音大大地盖过了织布机的声响。
茂香妈又惊又喜,当即下了机子把女儿迎进来。如同久别重逢一样,她要和她叙一叙家常,还要为她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妈妈,你别忙乎,我又不在家吃饭。”宋茂香说她马上就要走:“我得赶到坳背村调查情况,还得整材料。”
“千事万事,吃是大事。”茂香妈强拉着女儿坐下,执意要留她吃一顿饭再走。
一阵炊事忙过,茂香妈放心地坐下来和女儿拉家常。她特别告诉她:她如今也是干部家属了,家中的柴和水都由五类分子供给。
“要提高革命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投毒破坏。”宋茂香模仿着乡干部们的口吻说话。她得意,她已有了乡干部们所具有的优越和特权。至于革命警惕嘛,那是一句可有可无的官话,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她知道,村里的那几个五类分子都不会那么坏,绝不会把老鼠药投进她家水缸里。“是谁包管我们家的柴和水?”
“分是分到柯繁青和沈山果的名下。二老倒是没干,全由沈冬生一人包了。”
饭熟了,母女俩坐上了桌,边吃边聊。隔壁的拐能叔又来了,也参与她们的聊天。二人谈变成了三人谈。谈话内容也从家常话转移到宋茂香的工作上。
“难!”宋茂香说出了她在乡政府工作的不适应。
“你呀,想吃羊肉又嫌羊肉腥。”拐能叔批评她:“当干部嘛,对上要学会拍,要百依百顺;对下要学会压,要心狠手辣。要是学不会,你干脆回来作田!”
“工作组要整于连生,派我到坳背村协助赵玉兰搜集材料。”宋茂香苦苦一笑,为难地摇摇头:“我真不想昧着良心办事。”
“于连生么?人不坏。”拐能叔也有同感。
宋茂香谈起了她在1957年在县中读书时被人当枪使,硬给班主任老师柯繁青贴大字报的事。虽然时间已过了一年,而她心里还多少有些内疚。这一次,她又被人当枪使,难道又要使于连生成为第二个柯繁青吗?她告诉拐能叔她不想参与此事,但是官身不由已,不参与是不行的。她糊里糊涂地在家里坐了一天,直到天黑才下大决心去坳背村整材料。
“天黑了,路上不安全,住一夜再说吧!”茂香妈又挽留她。
宋茂香只好又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早早地吃了饭,正要上路,乡政府的李秋根又找上了门,叫她马上回乡政府开会。宋茂香想起柯得贵布置的两件任务,她一件也没完成,也不知道此去如何交差,可又不能不去。她诚惶诚恐地来到乡政府,一脚跨进大门,就感到今日的乡政府与以往有些异样;李秋根一反常态地板着脸死守在门口,不让外人进去,也不让里面的人出来。宋茂香匆匆走进乡政府大门,一种特殊的警惕性促使她放慢了脚步。她的眼睛和耳朵都以极高的敏感度搜寻着来自各方面的信息。她走进了“后进”小院,就听见从会议室里爆出的阵阵声浪:
“打倒于连生!”这是由一个人领头高呼,一群人紧紧跟随的狂叫。
“于连生‘带头’杀鸡杀鸭,破坏农业生产,罪该万死!”
“于连生和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勾勾搭搭,一定要斗倒!斗垮!斗臭!”
狂叫声大作了一阵,又嘎然而止;只有零星的咳嗽声传出。宋茂香竖起耳朵小心探听会议室里发生的事。蓦然,她隐隐约约听见了于连生求救的呼喊。
“救命呵!救命呵!”这声音如同溺水者在拼命挣扎时双手紧紧抓住的一根稻草。
宋茂香害怕极了,她蹑手蹑脚挪到会议室的门前。从门缝中,她看见于连生被人揪上了主席台,在主席台的前沿上跪下。在他的身旁,站着几个彪形大汉,正手指点点,泼口大骂,肆意进行侮辱。于连生被斗得狼狈不堪,完全失去了防范能力。
“我们就是要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彻底打倒一切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坐在主席台上的柯得贵又作启发性发言:“于连生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柯得贵的讲话一过,又是一个**,于连生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宋茂香再也看不下去,她的头也耷拉了,腿也软了,跌跌倒倒出了“后进”院子。她心里不住地想:于连生如今已变成了阶级敌人——恐怕还会给他戴上什么五类分子帽子。而她呢?而她会不会因为没有去坳背村参与调查,整理材料而遭牵连呢?另外,柯得贵给她分配的另一个任务:去做宋大发的思想转化工作,她也没有完成。会不会也给她罗织一个什么罪名,也像整于连生一样,揪到台上进行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呢?她再也不愿在乡政府里呆下去了,再也不想见柯得贵了。她决心回到家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等将来找一个合适的男人凑合在一起过日子……她想着想着,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她推出了乡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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